39.巴蜀之地(1 / 2)
船到重庆府朝天门码头,已是九月下旬霜降时节。
在北方,眼下正是寒意初起、黄叶落风时令。但在重庆府,群山苍翠,暑意仍未消退。渐入深秋的重庆,竟比沿途各地都热。
朝天门城门上书“古渝雄关”四个大字。在长江嘉陵江交汇处,襟带两江,壁垒三面,地势中高,两侧渐次向下倾斜,有人沿山拾级而上。
重庆十七座城门,朝天门规模最大。因历代官员都在这里迎接上差和皇帝圣旨,故被命名为朝天门。
朝天门也是川江船帮最重要一个节点。川帮船运自此分界,下往江汉荆楚的由下河帮打理,上到宜宾、成都府的由上河帮把持。左钧一行将去的绵州、龙安府一干区域,正是小河帮地盘。三帮各自划段经营,虽不免会有交叉往来,原则上互不越界抢揽生意。
一路走来,左钧一行早与船老板混熟。都是耿直人,自然容易成为朋友。听说左钧一行最远要上到龙安府,船老板在途中就主动提出到重庆后帮他们联系小河帮的船。
船到重庆,船老板让左钧几人先在船上住着,直到帮他们联系到满意船只,才安排船工为他们搬行李换船。
下船时,定金之外,左钧又补整一百两银子,以答谢一路上的悉心照顾。那船老板稍作推拒,也就笑纳了。待王秉正一行在新船安顿好,船老板盛邀左钧几人游览山城,找了重庆地道的火锅庄,请他们美美地吃了一顿,才将几人送回新换的船上。
朝天门码头往上,经嘉陵江、涪江到龙安府,因航道变化大,不是所有船只都可直达。船老板介绍的是一条大船,舱室条件不错,但最远只能到达龙安府辖的江油县。
左钧同王秉正、陈于珍商量一番,决定就先走到左钧老家铜牟镇,下步陈于珍怎么走,到时再想办法。
由于是船帮朋友介绍,新船东在船价上要得也很合理。到铜牟码头,四人三间舱室,包路上饮食,要了九十两银子。左钧明白路程情况,直接答应了。左钧还表示,路途如有额外消耗,单独再算。
船老板配齐人货,第二天一早,扬帆驶离了朝天门码头。
从朝天门沿嘉陵江逆流而上,只三四天航程就从合川进入了涪江。
巴蜀之地,此前几十年战火硝烟,被大西军、南明军、清军及摇黄等流寇反复蹂躏。但涪江沿岸诸州县与成都等平原区域的城镇相比,被毁损程度相对好得多。再加上是朝廷大移民的主要承接地域,人口恢复得很快。这时的涪江,不仅江上桅樯如云,沿途集镇也日渐繁盛。
一路往上,天气渐寒,江风更劲。所幸有陈于珍在归州置备的棉衣夹袄,几个人都未遭风寒所欺。
冬日寒风如画匠之手,把涪江两岸丘陵山峦涂染得五彩斑斓。特别是两岸江滩上那大片大片洁白如雪的芭茅和荻花,更是王秉正和陈于珍前所未见之美景。
又是二十多天行程,左钧几人抵达铜牟镇时,已是小雪时节。
铜牟镇位于涪江右岸,始于汉代,有“涪江水运第一码头”“绵州南大门”之誉。因当地丘陵之下有盐泉水脉,民众因盐脉而聚,最终为市。
与很多地方汲卤熬盐方式不同。铜牟镇盐井又叫皮袋井,因这里盐工在制取井盐时,每日携皮袋盛水而得名。铜牟所产的盐西往康藏,北去陇陕,得地利之便,价钱实惠,深得民众喜爱。因为盐,即使是在烽火连天的岁月,铜牟镇人气商气也所减不多。
左钧几人所乘之船到达铜牟镇码头时正是酉时光景。
阔别近四十年,左钧近乡情怯,船尚未靠上码头,已有两行浊泪流出。
几十年间生死两茫茫。亲人如何?家况如何?左钧心中有急切相见的渴望,更有未曾尽心尽孝的愧疚和自责。
结完船资,带好行装,王秉正扶左钧走下跳板。陈于珍拉着李法天,跟在王秉正和左钧身后。因时间已晚,回乡前也未能联系上家人,左钧领着王秉正父子和陈于珍在镇上寻了一家客栈住下,打算休息一夜,了解家里情况,再作下步打算。
从中秋到初冬,漫漫旅途,以舟为房,总难睡得踏实。上岸后,无风声水声相扰,王秉正、陈于珍和李法天都睡得特别香甜。
唯回到故土的左钧一夜无眠。
左钧家在铜牟镇江对岸一个叫左家岩的坝子上,家里原有大片良田,当年是镇里殷实富绅。左家以耕读传家,在铜牟镇已绵延数代,在当地修桥补路,做了不少造福乡梓之事。
为更好地教育子孙,左钧父亲拿出银两,联合附近几位乡绅,在铜牟镇建了义学性质的学馆。在父亲督导下,左钧一直是学馆中学得最好的学生,先是考取了秀才,随后参加壬午(1642科乡试,得中举人。
癸未年,兵祸骤起。年轻的左钧满怀豪情仗剑去国。谁知与故乡一别,就是大半生。
战祸已结,唯愿亲人们都安好!左钧在心中默默祈祷。
次日一大早,左钧起床后,领王秉正、陈于珍和李法天到铜牟镇了解情况。
时近冬月,川西北的早晨,已然霜重寒浓。左钧先找到一家街边小铺,给每人要了一份醪糟粉子加荷包蛋,待大家吃得饱足暖和后,又一起沿江边的临江街,向镇子上的渡口而去。
临江街是条半边街,面江而建,房屋门面在街的一边,街道和江堤合二为一,堤顶就是路面。街道二丈宽阔,条石铺成。街临江一面有石围栏,围栏每隔二三丈左右有缺口,缺口外是大块条石垒成的台阶,一直延伸到江面。
从昨天左钧一行下船的下渡口到今天去往的上渡口,涪江在这里形成一个深弧形洄湾。整个洄湾都是码头,泊满各式船只。
临江街建筑风格很杂,有穿斗扇木架青瓦房,也有草顶泥墙的茅房。这些房屋临街面,大都无墙,主柱之间支着抬梁,抬梁和地面石墙基上有对应的卡槽。晚上不营业时,在卡槽里装上铺板,就是墙,可以锁闭房屋。白天,把铺板取下用两根长条凳一支,就成台面,在上面把要卖的东西一放,就可做买卖。
街中心位置,有一栋建筑与周围所有房屋风格都不同。建筑虽也是穿斗扇木架结构的青瓦房,但比周围的房屋却要高大,位置也从街面退后两丈有余。临街一面,不是铺面,而是青方砖墙。砖墙正中是一道双扇大木门,高出街面九级台阶,青石门槛外有两只石狮子。狮子两旁的空地上,靠墙种着两株枝繁叶茂的桂树。大门上方,挂着一块大匾,虽已漆色斑驳,但“潼绵学馆”几个字,仍可看清。
潼绵学馆就是当年左钧家与几位当地乡绅共同兴建的义学。当年,学馆里的学生,潼川和绵州两府都有。
左钧很长时间驻足在潼绵学馆前。学馆大门紧闭,门前空地的石缝里长出的荒草很高,冬日里已见枯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