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披肝胆头领密合筹 寄腹心军师巧定计(1 / 2)
话说宋江在忠义堂听众人为林冲说项之语,由不得扶起林冲,转身入内。一时穿过内堂,拐入日常所居忠义堂后东侧房内,除却雉尾幞头、解蓝田玉带、脱绯红描金云纹袍。换上天青色缎袍,系黛青色丝绦,戴逍遥巾。复回忠义堂内室,于八仙桌东侧交椅上坐定,只低头纳闷,早有小温侯吕方捧上茶来。
抬头一见卢俊义尚凤盔貂裘、吴用纶巾直裰,知是皆未回房即来,便挥手让吕方出去。
这内室为宋江秘筹之地,非心腹要人,无唤莫入。临头但见一块描金黑底匾额,上书“罡煞如临”四个金字。匾下北壁长案上,居中用托架横置一把昆吾剑,后悬一轴五代张僧繇的墨龙图。长案两侧高几上各放一只天青色汝窑花瓶,皆插有红梅。两侧抱柱上,又有一副对联,乃是乌木镶银所制,道是:
六六雁行联霄汉,八九鹭序出烟霞。
东壁供着九天玄女画像,下置一青铜鼎,内降降地焚着檀香;南壁挂着据税安礼《地理指掌图》放大之图。地下东西各八张楠木交椅,对门一座大屏风,上写着宋江于去年重阳节“菊花会”上所作《满江红》词,内中尽是盼求招安之意。不料今日被林冲坏事,多年经营,一腔心血,尽付流水。
宋江怔怔望着屏风上结尾处“望天王降诏,早招安,心方足”几字,不发一语。良久起身,来回踱步,突问军师:“现当如何?”
吴用道:“事已至此,无有侥幸,今戕害朝廷重臣,就是真割了林教头首级去请罪,也不管用,招安之路已绝!不若起兵,传檄天下,以收先声夺人之效。”
宋江让两人坐下,卢俊义坐八仙桌西侧交椅,吴用坐东侧一排交椅的第一张。复见宋江目光来询,卢俊义放下凤翅盔,欠身点头道:“事急矣!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宋江道:“造反,需集天时地利人和,三者聚焉而后成势。势至难者人心齐也。吾一向说招安,一时改口,恐同欲受招安者转不过弯来,待吾等先询下宋廷诰封之望者关、呼两位?”
吴用笑道:“众将两破童贯、三败高俅,必遭宋廷忌恨。现既有反招安者用命,又绝思招安者后路。哥哥登高一呼,稍加拨火,势成燎原,而无可无不可者终随大流。事成,倘有愧于食言,大可补偿关、呼等辈,休说在宋为区区总管、指挥,新朝直接职太尉枢密,位师保而爵王公,怕不是开国元勋?”
宋江听得目瞪口呆,一时心绪难平。命吕方让人传公孙胜、关胜、秦明、呼延灼、花荣、柴进、朱武进内议事。不时众人进来,相让着坐下。宋江把吴用、卢俊义意思讲了,静候诸人说话。
只听坐吴用对面的公孙胜笑道:“此大事耳,檄文中必明应天罚罪之语!说来这个道君皇帝,崇我道家,倒也不坏。文才丹青,更是一流,真个是李后主转世!可惜与李后主一样,就是不会做皇帝,把个朝政,搞个七颠八倒,此乃先天宿命所定也!”
吴学究听了,心下暗赞:好个一清道人,“擒贼先擒王”,真个是好开场白,以先天宿命拿住当今皇帝!此论一出,更无退路,倒也绝了宋公明不反皇帝的一丝念想。
众人听得公孙胜这番言语,皆低头沉思。徽宗一朝,为有史以来最崇道教的朝代之一,这从其自上尊号为道君皇帝可知其余。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于是庙堂、江湖必崇道教,梁山自也不例外。当时南有张天师,北有罗真人,是天下道家之望。
这公孙胜正师出名门,为二仙山紫虚观罗真人门下掌门大弟子。自幼好习枪棒,武功非凡。更学得一身道术,能呼风唤雨,驾雾腾云,喜云游江湖。人称入云龙,当取“神龙见首不见尾”之意;星号天闲,自有闲云野鹤般气度。方才那一番话,亦真个是提纲挈领。曾有四言赞他道:
云龙翻滚当空舞,正法五雷驰水浒。
不是先生善弄神,狐鸣篝火流千古。
吴用见关胜、呼延灼沉默不语,知朱武腹笥极广,不觉用眼神一瞥斜对角第四张交椅上的朱武。
这朱武亦非同小可,虽不入天罡之列,但以地煞首位,与吴用、公孙胜一同参赞军机。尤精阵法,广有谋略,呼为神机军师。神机二字,出自道家《阴符经》:“爰有奇器,是生万象,八卦甲子,神机鬼藏。神机谓神妙莫测之机也。”
当初晁盖新亡,宋江命其率陈达、杨春把守山后右小旱寨,应属初来乍到,为人安分,行事低调,故不为宋江所识。然其最能洞察机先,早在大排名前,即预知自己为山寨二等第一人。见卢俊义被赚上山,受诸人挽留,其引一班头领,发话自称是以次弟兄,也曾出力,强要卢俊义饮了他们所敬之酒才罢。
三败高俅时,为招安事,吴用看出高俅转面忘恩;朱武献策转寻宿太尉门路以打通关节,宋江纳之,正欲派戴宗燕青前往公干,不想出了林冲这事。
梁山这二位军师,真能料人料事者:一星名天机,一号称神机,其人其计皆属超凡入圣一类。若有所别——吴用于施政、谋略、筹措上胜朱武一筹;朱武于学识、摆阵、破阵上超吴用一头。
当时朱武会意,是让下说词,便开口道:“关将军、呼延将军,自古无不败的家国。昔哲宗皇帝无后,遗言立同母弟简王赵似。不料向太后得奸臣之助,反立了庶子端王,即当今皇帝赵佶,至今天下冤之。改朝之后,以简王赵似奉宋祀,留赵宋香烟,也就是了。对了,关将军副将丑郡马宣赞,就原是简王府郡马。”
双鞭呼延灼一掸皂罗袍,叹道:“非是我等不忠于朝廷,奈天子无道,宠信奸佞,致使暗无天日,直似吾袍般黑!现方腊那厮亦成气候!这大宋江山,若让方腊得去,吾辈岂不羞死?吾自留着先祖遗下的一根‘打皇金鞭’,异日赶去金銮殿,替太宗皇帝教训这得位不正,行事不端的昏君。”
这呼延灼星名天威,威严毅重,更具大将之风。与关胜有领兵之能,可建勋方面,非梁山别将之可比,宋江自尤重这两人意见。
当年呼延赞威名赫赫,身历大宋太祖、太宗、真宗三朝,深见亲重。太宗皇帝曾御赐金鞭,可“上打昏君,下打奸臣”。生四子——呼延必兴、呼延必改、呼延必求、呼延必显。后世子孙亦各显当朝,堪称世家。尤显者是第四子呼延必显一脉,必显生儿子守信、守用;守用生呼延庆,现为平海军都指挥使。御赐金鞭由长门一系传落,呼延灼正呼延必兴子孙,故有此说。
忽听柴进恨声道:“当年赵匡胤夺我祖宗江山,行为殊不正大。所许丹书铁券,在贼臣眼里直如废纸!今既子孙无道,这花花江山也该换个主了!”
柴进外号小旋风,自是指其说话办事干净利索,旋风扫落叶般干净。二指当走则走,干脆利落,当年在大名府与戴宗见蔡福时,即有表现。写戴宗道:“又是一个不会走的”,一个“又”字,表柴进行动亦速。
因祖上有陈桥让位之功,宋太祖武德皇帝赵匡胤敕赐誓书铁券于其家中,专一招接天下犯事好汉,曾交王伦、践林冲、养武松、留宋江。唯识人不及宋江,故武松有“无始终”之怨。
听柴进干脆说出那话,宋江开言道:“柴大官人之言,有对有不对处。我梁山替天行道,此次兴兵,首清君侧,再肃狼烟。至于‘易主’之论,待天下清平,那时再听天命所归可也。”
公孙胜站起正色道:“我前日算先天之数,宋室气数已尽,宣和朝必于改元之期亡国,其事也不过在四五年间而己!”吴用一手轻挥羽扇,一手掐指接口道:“吾亦夜观天象,天狼犯于紫微,主帝室蒙尘,宋祚当移。”当下三人目光,一起望向关胜。
关胜一直捊须静听,不觉用手一紧细髯,抬头道:“关某既认了宋公明为兄长,实慕兄长忠义过人,自信得过兄长所言,某早许为兄长部下一小卒,但有所命,一凭尊意!”宋江、吴用等松一口气,放下心来。
对面霹雳火秦明闻之哈哈大笑,解开绛红战袍,拍胸大叫道:“着啊!赵官家小舅子杀吾浑家,异日吾也当杀其慕容贵妃报之!”小李广花荣一笑,自无异议。
细论起来,秦明浑家性命实为宋江所送。后人有数言讥他道:夜走瓦砾,星称天猛。晴空霹雳,赔了满门。火焰降熄,续弦加盟。
那花荣为宋江第一心腹爱将,年轻有谋而恬退谦虚,身怀绝技而居功不傲。当年山寨排名仅次秦明、呼延而甘心去做了八骠之首。其人之于宋江,具金石般为弟之悌、效死之义。但凡宋江之意,无不乐从。
但凡起事,必有出谋划策之人辅佐,这类人精通韬略,善用兵机,往往以羽扇纶巾的儒生形象示人,能“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在政权建立之前,以军师身份进行赞画,成功建国,则能宣麻拜相,最著者乃周之吕望、汉之张良、蜀汉之诸葛亮、明之刘伯温。水浒写吴用,正是此俦。梁山与其说前为“晁宋体制”,后为“宋卢体制”,不如说一直是“宋吴体制”。
智多星吴用,表字学究,道号加亮先生,现居梁山第三把交椅,掌管机密军师,与宋江同住忠义堂后东边房内。长得温文儒雅,文武双全,曾轻轻一招,化解过刘唐与雷横的缠斗,真有万古云霄一羽毛的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