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白卷（1 / 1）
李师师今日头挽着双蟠髻，上面插着一枚鱼形玉钗，一串珠子挂下来，在耳边微微颤动，身上披着一件淡黄色褙子，下身穿着浅绿色的石榴裙，裙子外还裹着透明的轻纱，整个人看着清新淡雅。 又衬着她甜美的面容，眼睛里忽闪闪的流光溢彩，种种说不出的风流俊俏，偶尔眼波一闪，每个人都觉得她在看自己，说不出的妩媚可喜，让人不得不感慨造物主之神奇， 同时又上来四名舞女，站在李师师左右，都是体型修长纤细，身着绿色宽袖长裙，脸上都戴着纯白面纱。 弹了几下，李师师开始演唱，随着她的歌声，四个舞女也是翩翩起舞，裙裾生辉。 愁笼着枯枝芜树， 恨锁着绿水南浦， 哪管他鸳鸯隔烟雾， 柴扉外，影踌躇。 且待侧听墙外路人语， 倦意阑珊翻看仕女图。 佳期误， 回眸间人已远去， 只留影孤独。 边弹边唱着，倾诉着情爱呢喃，声音柔弱里竟有一点呻吟般的沙哑，撩拨着众人的心弦。 形象清丽端庄，偏偏嗓音里带着一丝淫意，这剧烈的反差，让人油然而生一种强烈的征服欲。 王桐感叹之余，隐隐又似乎听到周围，包括自己咽唾沫的声音。 回顾冯铨和傅唯俊，同样一脸迷醉，不能自已，周围其他人也都是一副色授魂与的龌蹉相。 待掌声稍息，李师师双手抱阮，缓缓站起身来，深深一福，动静之间风姿绰约： 奴家本是汴京人，战事纷扰，飘零至此杭州府，乱世浮萍不足挂齿，能有缘为各位弹唱一曲也就知足了。今日盛会若有绝妙好词，奴家不才，愿现谱献唱。 这个倒也不稀奇，这个时代常有才子写词，歌女现场演唱，流传四方，创造了许多风流佳话。 不过今日场合不一般，多有高官显贵，一般人岂敢随意表现，一时间场内冷清了下来。 这时候梅世英再次登场，朗声说道：一炷香内，若有诗词能得到师师姑娘青睐，顿了一下接着道，师师姑娘便陪伴登上三楼，为其单独献舞，成就一段才子佳人的美谈！ 说话间，有两人抬着香几上来，上面放置着三足香炉，炉内焚着一支沉水香，烟气袅袅婷婷。 梅世英这一加码，气氛顿时为之一变，窃窃私语声四起，看着李师师婀娜摇曳的身姿，跳起舞来还不要人老命？还登楼单独欣赏，孤男寡女的，这其中的暧昧实在令人浮想联翩。 所谓书中自有颜如玉，这可以算是每个读书人最浪漫最巅峰的成就了。众人都是摩拳擦掌，连冯铨和傅唯俊也是两眼放光，跃跃欲试。 此时众多侍女端着木盘入场，在每个客人面前的茶案上，摆放好纸墨笔砚，整个行动迅速，一切显然是早有准备。 王桐拿着笔环顾四周，所有的人，包括冯傅二人在内，或低头沉思，或仰天喃喃自语，连向来不学无术的傅唯俊，也存了万一之侥幸，在纸上涂涂抹抹，花厅中安静了下来，仿佛是成了考场。 王桐自己有一种不同的心态，他还未完全融入这个时代，与周围的世界有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隔膜，这反而让他有一些格外的冷静。 他总觉得事情的发展不对劲，不自然，就像一个情节勉强推进的剧本，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可他一下子又说不出哪里不合理。 一炷香很快就过去了，侍女们上来，将纸笔放入木盘中收走。 冯铨的一笔蝇头小楷端正秀丽，与他本人的外貌大相径庭，至于傅唯俊则是涂涂改改，他自己也很尴尬，一味的叹息。 而王桐最终什么也没写，将一张白纸放入了眼前的木盘，第一是不会，第二也不想勉强剽窃什么，一下子也实在想不出什么应景的。 面前的侍女用惊异的眼光看了看，在她的提醒下，王桐无奈也署上了自己的姓名，反正别人也知道自己是个草头驸马。 考卷陆续被送上去，李师师择其优者当众诵读，四个舞女侍立身后，一篇接着一篇，掌声笑声嘘声不绝。 傅唯俊在旁边低声说：可千万别念我的打油诗，要不我非得去投钱塘江不可。 那你还要献丑？ 哎，红颜祸水 冯铨摇头道：文无第一，不知师师姑娘如何抉择？ 说话间，李师师又念起了一篇《念奴娇》： 壮志难酬，三十年，回眸东风花柳。 江南山水清风里，何堪往事回首。 翠鸟吟春，幽兰梳玉，胜雪纤纤手。 雕栏秋水，只怕无福消受。 这是一个失意书生在回忆情爱往事，上半阙刚念完，冯铨已经忍不住点头。
谁料贾生郁郁，子渊白头，心绪付浊酒。 狂歌亭台人散后，依稀时闻更漏。 琵琶声声，惊起沙鸥，落叶与孤舟。 此情如旧，伊人可曾知否？ 下半阙又自比仕途坎坷的贾谊和宋玉，一个失意才子的形象跃然纸上。 原本说的似乎是醉酒后思念旧日爱人，但下阕一转，又像是忧愁家国命运，格调又提高了一层。 果然是好词，场面先是安静，接着便是一片赞颂声。 等场上稍微安静，李师师接着又念了词的作者游子义。 冯铨喃喃道：游子义，这是何方神圣呢？ 要知道今日可是权贵聚会，一般人可没资格提笔写字，可是这游子义他从未听说过。 傅唯俊着：或许是哪位世家子弟也未可知。 黄文赞抗议的声音刚从阁子中传来：这听曲儿的地方还要比诗词啊？这又不是考秀才，这不是胡闹吗？ 不用说，这位的诗歌创作显然也不是很顺利。 他还没抱怨完，此时二皇子却猛的从阁子掀帘子出来，鼓掌大声道：绝妙好词，绝妙好词啊！ 梅世英拱手对着丙号阁子，连声道：恭喜游先生，妙笔生花！ 看样子这位游子义也是位贵客，接着又有其他人，包括国师赵雪卿也从阁子里出来，同样是鼓掌称妙，甚至连老迈的杨太尉也站在那里，微笑着点头表示嘉许。 黄文赞的抱怨声一下子被压没了。 在场众人虽然惊讶，但一方面词写得确实好，又有贵人带头，自然是掌声雷动。 全场喧哗中，丙号阁子中那个游子义却没出来，颇为神秘。 傅唯俊一边叹气，一边环顾四周：看这架势，这位游子义今晚可以一亲芳泽了，也不知是哪一个幸运儿，为何还不现身？ 说话的口气充满了酸意，冯铨倒是心态平和：这首《念奴娇》写得确实好，尤其是一炷香之内写成，我自叹不如。 此时王桐看着李师师，只见她似乎与身边的舞女说了两句，然后便举起了一张卷子，看样子有话要说。 众人以为李师师要宣布胜者，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没想到她却皱着眉头说道：王桐是哪一位？怎么一字未写，何至于如此吝惜笔墨？ 只见她手中拿的正是一张白纸。 许多人还未反应过来，黄文赞却已从阁子里钻了出来，哈哈大笑：原来驸马也来了，来就来吧，怎么又交了白卷呢？让我看看，驸马人在何处？ 之前他的要求被王桐一口回绝，心里正憋着一股邪火，今晚正是羞辱王桐的良机，一边说着话，一边眼光扫来扫去。 傅唯俊在旁刚说要糟，那边黄文赞已经看见了，眼睛恶狠狠地盯在王桐的脸上。黄文赞目光凶狠，脸上却笑嘻嘻的，晃晃悠悠地走过来，搭着王桐的肩膀，神态又恢复了原先的嚣张： 我的驸马爷，即然来了又何必藏着掖着，虽无游先生的皓月之才，萤火之光总还有吧，你这样可是让师师姑娘有些难堪 他总算找到比自己更差的，这时满口的揶揄，花厅中窃笑声四起，众人眼中的驸马，向来不过是公主卵翼下的小娃娃，因此都幸灾乐祸的看好戏，只有旁边的冯铨和傅唯俊同情地看着这一幕。 你自己倒也罢了，万一众口传扬，说驸马对文字一窍不通，公主殿下的脸面也不好看啊，好事之徒难免多嘴多舌，说公主嫁了个草包，一朵鲜花插在了，啊哈哈哈。 黄文赞大庭广众下肆意嘲笑，言语中似乎告诉王桐：今天太子不在，看你怎么办？ 王桐倒还镇定：适才听师师姑娘所言，称其本是汴京人士，因逢战乱不得不流落杭州，下官感同身受，颠沛流离，国仇家恨，令我心中唏嘘不已，纵有万千诗情也化作无言。 一个纨绔子弟也来感慨国家兴亡，实在是猪鼻子插大葱—装得不像，所以此言一出，原本的窃笑声却变成了哄笑声，连一直面色冷峻的周邦彦柳声扬等人也是冷笑连连。 几日未见，大有长进啊这边黄文赞都快笑岔气了，正想找些粗俗的言语来取笑王桐，你还真的是木脑壳子唱大戏 就在这时，李师师却做出一个惊人的举动，她竟撩起石榴裙，低头跪了下来！ 花厅中的笑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莫名其妙，旁边的梅世英奇道：师师姑娘，你为何下跪呀？ 李师师颤声道：原来这位是驸马爷，适才奴家多有失礼，今夜虽是歌舞生平，奴家眼前却仍是汴京城下的刀光剑影，耳边尽是百姓的哭喊声，万千诗情也化作无言，驸马将奴家心中的话说出来了，奴家下跪就是为了致谢。 说话间，李师师抬起头来，一双明眸已经是泪光盈盈。 高山流水付瑶琴，弦断为知音，驸马爷，请到这边来，奴家愿陪您上楼，为您单独演奏一曲，请您听听汴京的哀伤离别。 众人嘶的倒吸了一口冷气。 世间的事实在匪夷所思，王桐交了张白卷，明明挺丢脸的事情，却突然成了伯牙钟子期般的知音美谈。 虽然荒诞又不可思议，但是李师师檀口亲选，又有谁能公开反驳呢？ 站在旁边梅世英一下子不知该如何是好，黄文赞更是连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不说别人，王桐自己都傻了：这样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