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入军(1 / 2)
温州平阳乃晋武帝时期置县,地处各省交界,兵马汇聚,连年战乱,隋唐之际,因战乱频仍,一度撤销县制,如今的平阳号称“两浙咽喉,八闽唇齿”,昔年情形可见一斑。
平阳县得益于此地得天独厚的交通条件,三朝军营都设立于此。元军大营亦是沿用了这里宋朝军营的旧址。蒙古人占领之后在原先木制围墙的基础上起了一圈新墙,用石坯加固,墙后是成排的拒鹿角,再往后是高耸的哨塔,相距百步互为支援。改造成了一座不折不扣的堡垒,山上有地窖可蓄水粮,如果有大军进攻,坚持个一年半载完全不成问题。顺着城墙的走向望过去,沿线是两座山包,主力营房就设置在山上,成互为犄角之势。
营内则是乱糟糟的一片,蒙、汉、色目三军人种混杂,全部挤在一起居住。混浊的空气,道路也十分泥泞,油迹斑斑的水坑和生活垃圾随处可见。迥异的生活习惯和拥挤的空间使得这里的生活环境极度糟糕。
至元初年,旧有的木质营房已经无法再满足日益增长的人口,几乎所有的空地都用来搭建军用帐篷,更是雪上加霜。不仅如此,每到白天,佛教的铃声混杂着穆斯林晨礼的祷告声此起彼伏,已是农历六月小暑之后,时不时还有几声喇嘛教众跳布扎的声音,简直五花八门,群英荟萃。
今天是个大晴天,从建德府新征募来的一千余人正从山脚跋涉而来,一路上他们都看到许多色目人工匠聚集在山坡的各个地方。在高塔一般的脚架上熟练的爬上爬下,大树被这种工艺复杂的机械轻而易举的拉倒,守在地上的人立刻把带着树叶的分枝锯断拖进焚炉。六月份的树叶水分十足,毕毕剥剥的用火一烧立刻就冒起了黑烟,把周围的帐篷都熏出了黑色,雨水浇几天都洗不下去。
平阳大营早已超出承载新兵的空间,各地赶来的新兵接近万数,无论如何也塞不进来了,都元帅们只能下令把最后为数不多的树林全部砍伐,清理出面积来容纳这些人。
人、马、营房和帐篷的影子都隐在呛人的浓烟中,纷乱嘈杂,只能勉强看见无数不知道是什么生物的轮廓四处移动。居然还有骑马的蒙古人不知从哪忽然冒出来,马鞭舞动,仗着骑术高超,完全不顾山上狭窄的空间,闪电般从浓雾穿出,又闪电般没入浓雾。新兵们哪见过这样的场面,纷纷捂着嘴咳嗽。刚目送骑手绝尘而去,又有几只无主的羊从烟里窜出来,踩着没蹄的泥水,脏的甚至都看不出羊的本色。有些军帐蓄养鹰犬,鹰爪上拴着铁链,紧紧盯着路过的羊,目露凶光。关在铁笼中的獒显然对突然到来的陌生人更加感兴趣,狂吼着撕咬笼门的插销。
平阳地小人稀,若是没有战乱,便也没有什么意思,军人们闲的发慌,除了像刚才那样满营里乱逛找架打,恨不得现在就来场全军大比武的人之外,更多军人都缩在营里,把大部分时间花在赌钱上。营里蒙汉混杂,部队多的管都管不过来,根本没有多少人手开展禁查。而且赌博赢了一本万利,输了倘若明天战死沙场,自然也就没债了。仅凭这一点,历朝历代都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杜绝。
现在不是集训的时辰,老兵们三五成群,有些人对着新兵指指点点,交头接耳。有些人完全不把新兵们放在眼里,目不斜视的冷冷路过。有性格嚣张跋扈的则越过领军的军官,来到新人面前盯着他们看,甚至推推搡搡,作势恐吓,若是见新人害怕躲避,就高兴的聚集哄笑。带队的尼婆罗军官驾轻就熟的闪避着,他汉话一般,几次想要提醒新兵,却不知道该用什么词语,只是把新兵们一个个尽快塞进帐篷,也不多说废话,关上帐帘就走。
挂着安字营旗帜的大帐此时正热火朝天,人声鼎沸,此时输的只剩裤子的刘济终于把裤子也押了上去,浑身都让汗浸透了,裸着精光溜滑的脊背,跟只没毛猴子一样跳上桌台,咬牙死死盯着骰盅。“老子押小!开!开!开!”他大吼着。刘济刘百户,杭州人氏,家里是当地的首富,或许是因为他赌性太大,刘父生怕再大的家业也要在这个儿子手里败光,索性打发他来军队,眼不见心不烦。未曾想虽然赌场上刘济十赌十输,但当兵惊人的是一把好手,两年不到官升百户,据说不日甚至还要官升副千户,不能不赞一句赌场失意,官场得意。
骰子落定之后赫然是两个六一个五。刘济忽然“哈哈哈”大笑三声,脱下裤子重重摔在桌子上,头也不回的走了。
大家习以为常,有人紧接着说话:“老刘输光了,缺一个人,谁上?”
“上什么?”
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忽然从帐外冷不丁传了进来,声音低沉,却带着足够的分量,一瞬间冰冻了帐内士兵们的动作。营帐中“唰”地噤了声,一个个仿佛遭受当头棒喝似的呆站在那里,半晌后最先反应过来的人惊叫一声,大家惶恐的四散开来,飞扑向自己的床铺。
“咦?这声音莫不是……”
“是安大人?!干,快收起来,老大回来了!”
话音还未落,一个光不出溜的人影被横着从帐外扔了进来,人影抱头熟练的一滚,飞快躲进了后面。
扔刘济进来的人正是陆吾,他面无表情推门而入,冷冷打量了四周一圈,然后说到:“这两天新兵来了,少不了刺史过来监军一段时间。赌钱也要有个限度,这几天都安分一些,少干这些违法乱纪的事情。”
见到是陆吾,刚才还抱头鼠窜的众人顿时觉得自己被耍了,都一个个义愤填膺起来:“刚才那声原来是你啊?弟兄们都以为是安大人呢,平日里你这管那管也就算了,怎么还冒充上老大的声音了?”“就是就是,冒充上级还属于违法乱纪呢,你怎么不说你自己?”
陆吾只是看着他们冷笑,并不作答。
“老陆,完事儿了就出来吧,帐里头乌烟瘴气的我可不愿意进去,你出来陪我烤烤火。”那个中年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帐里头众人闻声面如死灰,这回证据确凿了,人人面面相觑,有人甚至双手开始抖,气氛寂静的仿佛是座空帐。
“陆吾没有装,老大是真回来了……”远处的刘济一个人抱着被子,笑容凄凉。
夕阳西下,山中的露气渐渐涌了上来,安承就蹲在帐前的篝火旁,打扑着双袖的水汽,看见陆吾出来了,便冲着他招手:“咱俩还没吃晚饭,我刚煮了锅汤,尝尝。”
陆吾也不推辞,一屁股坐在安承旁边,掏出那个葫芦放在火旁暖着,两个年纪加起来几乎超过八十岁的男人佝偻着腰,一人端一个碗,围着汤锅打转。
“还得是正主好使啊,我这副的天天磨破了嘴皮,也不如你在外头轻描淡写的出个声儿管用。”
“他们不是怕我,而是怕我加入他们,逼迫他们倾家荡产。”
陆吾嘿嘿笑了起来,“论禁赌还得是你有本事,发现了就逼他们跟你赌,还不许他们中途退出,一直让每个人都输光了裤子才行。你的庙算学师承孟祺,玩骰子简直大材小用,他们没机会的。”说完停顿了一下:“话说……你那些赢过来的东西都上哪去了?”
安承啧的一声抬头看向陆吾,眉头皱了起来。
陆吾连忙解释:“别这么看我,我不是这个意思,纯属好奇,好奇!”
“衣服裤子能有什么用?都扔给织造司,他们又花钱买回去了。”安承云淡风轻的扔出一句:“好歹是军人,军服总得穿,盔甲总得要吧?”
陆吾闻言不禁一愣,随后笑出了声:“佩服佩服,实在是佩服啊!”
安承不置可否的摆了摆手,拿起钎子搅动食材,汤里放了榛蘑,笋干和排骨,前两样好说,排骨是六品以上才有的配给,撒进细盐,浓郁的香气立即直钻人的鼻孔,安承用袖子挥了挥烟雾:“老陆,你刚才在帐里训话说的很好,我还以为营里真的乱成一锅粥了,实际也没你说的那么不堪,你是老人,他们还是愿意听你的。等见到李庭,我会上请将军升你为副千户,此事我早就想好了,现在就等你一句同意。”
“屁啊,这么大个事儿你现在才告诉我?我不干,老子现在是百户,但是直属将军本部,现在是副千户,将军本来就用你用的顺手,这下索性直接让我做你副手,那岂不是名正言顺的给你当苦力了?”
“但是官阶不同啊,将军虽然没架子,但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更改调令的人。再说你也并不习惯在李将军手下当差,当兵不想往上爬,你也算是个异类。”安承眉头挑了挑,给他递了一碗汤:“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我看你平时喝喝茶养养蛐蛐儿,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怎么一提升迁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呢?”
陆吾沉默许久,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唉……你不懂。”他端着碗大口嚼着锅里的排骨,安承也不知道他这算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只好先按下不提,两个人各自吃了一阵子。
“不着急,大军开拔之前,你还有些时间考虑。”安承忽然说道:“我离开之前吩咐你的事情,现在有眉目了吗?”
陆吾虽然刻意埋头苦吃,但注意力未安承身上离开,他点点头:“差不多了,据在平阳县署负责书写记录的黎长史所说,圣旨三日前抵达平阳,负责宣旨的特使没有直接去平阳大营,而是先赴了太守的宴席。醉酒时不小心透露了圣旨内容,大概意思是这次出征陛下任命了九拔都为总指挥,张弘正为先锋,一路去崖山,另一路可能要去高丽,新军训练完了就出发。”
“九拔都?高丽?”安承有些讶异:“九拔都不是卧床不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