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章 撤离(2 / 2)
邵林闻言一怔,若有所思的沉默了片刻,最后叹息一声,将长剑架在方丈脖子上,面色沉静:“你说的对,这个世界上的事,大部分都不可能一眼看穿。你比住持更加稳重,也算是个能听懂人话的人,元宫寺的住持如果是你来当,这个寺未必会落得如此下场。”
“大师。”邵林忽然停顿了一下:“害怕死亡吗?”
“诸行无常,一切皆苦。诸法无我,寂灭为乐。”方丈眼神中露出一丝对邵林的怜悯,他缓缓摇头,不再多言,闭上眼睛双手合十,掌间夹着伴身多年的佛珠,佛珠拨动,那是他死亡的倒计时。
“那就好。”邵林没有读懂方丈眼神中的含义,他长剑挥下,智沉人头应声而落。佛珠啪嗒一声掉进雨里,染着血色。
元军集体行刑,并排跪着的数十僧人也一同人头落地。鲜血染红了整个后院地面,观刑的娈童娈女们发出解脱的欢呼声,最后渐渐变成了抽泣,数十衣衫褴褛之人围在一起默默哭泣,场面令人唏嘘。
冤魂未散,活人悲恸,邵林虽见惯生死,仍然不喜欢看这样的场面,行刑完毕后便转身向正殿去了。
僧人一死绝,整座大殿一下子冷寂下来,外面带雨的冷风穿堂而过,吹动着经幡哗哗作响,金色飘带扬起落在佛祖的脚上,手上。佛祖不为所动,脸上依旧挂着慈悲的微笑,细目半睁,看尽世界一切沧桑。
“元宫寺并没有真佛,佛祖在天有灵,又怎会坐视僧人欺男霸女,更不会看着他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买卖尸体。”向增走到邵林身后,抬头望着佛像,淡淡说道。
“呵。”邵林笑了一声:“我甚至觉得整个日本就没有佛祖。对了,记得你们兄弟三人就是寺庙出身?”
“嗯,所以最是不能容元宫寺如此行径。”向增表情严肃,咬膈肌一直在用力,显然是在极力隐忍。
“等雨停,烧了寺庙再走吧。”邵林淡淡的说道。
“不用烧,寺一空周围町所的流民百姓出于报复也会将这里夷为平地的。他们国内的矛盾,最终还是要他们自己解决。我们可以烧一座庙,甚至可以去把玉台寺也烧了,但全国这么多僧人,烧一个建十个,治标不治本。”
纪襄的声音忽然传来,两人一怔,面有喜色:“老大?你怎么过来了?”
“我听阿易说了你们的事,就过来看看。”
“我看你脸色还是很差,伤怎么样了?”
“好多了,烧退了。”纪襄拍了拍邵林的肩膀,表示自己并无大碍:“你去通知一下,军队休息到子时,开拔回营,长崎不打了,我们回去。”
半炷香后,元宫寺更高的山坡
身披锦袍的公子居高临下,站在雨中遥望元宫寺,行刑完毕之后,元卒正在后院来来回回的忙碌,处理僧人尸体。公子身后站着成排的黑衣人,在外人眼里,这些黑衣人身份成谜,强大而冷血。隐匿于黑暗,却又往往在战场最需要他们的时候及时出现,力挽狂澜。但在公子眼里这些人并不狰狞凶狠,他熟识黑袍下的每一张脸,虽沉默,但恭敬。虽无声,但敏锐。与他们日夜相伴的这些年里,对自己而言他们更像是身体的一部分,理所应当的存在着。无需过多语言交流,一个眼神便能互相体会。他毫无保留的信任着他们,相应的,黑衣人们也毫无保留的信任他。
如同云中月,当明月的光辉足够耀眼,连身旁围绕的云也无法被人看到。然而当明月隐入丛云,连世间最好的天相家也无法找出它的位置。
“家主,接下来什么打算?”说话的黑衣人身上黑袍与其余人有些许区别,兜帽外沿绣着一圈特殊处理过的银线,只有在特定的光照条件下才会反光。大襟处别着一枚不知什么品种的宝石。
“我说过,没有外人的时候叫我的字就行。”
黑衣人在他身侧半步站着,身形挺拔如松。声音约莫四五十岁左右,沉稳而厚重:“不可,随意称呼家主的名讳会降低在他们中的声望。”
“我不需要称呼来提升自己的声望。”公子的声音轻淡而优雅,他站在黑衣人为他撑着的伞下,目光辽远,看着元宫寺。
“家主今天的表现,略微有些着急了。”
“嗯,你说的对。以纪襄的性子,没想到他会拒绝,的确是我把事情想简单了。”公子直截了当的承认了,并没有身份不同就迁怒于他,说道:“他这个人很冷静,轻易不会被带进情绪里。但是心里隐藏着一股火焰,一股能把世界都烧尽的火,他现在还能忍着,就看什么时候藏不住了。”
“最终还是没能让他进攻长崎。支援元宫寺远没有他看起来那么简单,我们死了人,可惜到最后这样的努力白费了。”
“不算白费,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铁板一块的。即使是父母子女也并不是毫无间隙,钢铁尚能熔铸,真金也怕火烧。”公子的语气轻松,“我们其实已经成功的撬开了纪襄的一个角,不算什么都没有做成。不要小看这一角,这是很重要的一步,只要他动摇了,哪怕只有微小的一个疑惑,就再也回不去了。”
黑衣人一怔,语气里多有疑惑:“家主是指……”
“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们一样连名字都可以舍弃。我说纪襄有将才,绝对不是说说而已,而是认真的。”
“是因为长崎一战家主庙算数次,都是一样的结果么。”
“对,全部都是输。少贰经资亲自布阵,麾下乃九州最精锐的士兵,四倍于敌,三面包夹。元人背后只有隘口一条路,日本人有天时地利,战斗中少贰氏用任何一路的侧翼封住这条路,元军就只能全军覆没。这是个死局,起码以我的能力这个局破不了。”公子点头,“元军虽最终退守隘口,但从结果来看日军已被击溃,实际上已经赢了。可能连纪襄自己都不知道具体是怎么赢的吧。不过能从这种险境杀出一条血路,已经证明了他的能力。”
“虽然他差点儿死了。”公子停顿了一下,补充道。
黑衣人声音没有变化,说道:“将军奋勇,三军用命,他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一旦上了修罗场,进退都是死,其实没有多少退路的。”
公子转头看着黑衣人,抚掌说道:“好一个他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黑衣人没有回答他,略微抬头看向天际,远处云山只剩下一半左右,另一半天空澄碧,阳光穿过云层,阴霾淡了不少:“雨停了。”
山林间雨声渐息,宁静空灵,公子深深吸了一口雨气,带着清新湿润的香味,极为畅快的吐出。山腰处的元军已经开始整队,那些被释放获得自由的人并没有就此离去,而是在寺内打砸抢烧,肆意发泄多年积怨。最后他们果然抱来薪柴,点燃了大殿,柴木微潮,点出的烟气黑浓,大火越烧越旺,元宫寺多年经营成空,片时化为灰烬。
两人一直在山上驻足观望,到子时仍旧没有离开。元军已经列队完毕,正井然有序的下山南行。远远望去,元人的制式甲胄在雨后晴天里反射冷光,矛枪林立,军旗受潮,湿漉漉的缠在枪尖上抖不开。山路狭窄,千余人的队伍拉的老长,先头部队已经到隘口了,最后的尾巴才刚走出寺门。
“家主,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不急,”公子说道:“宁伯,今日之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怕是很难再有机会见到故乡的人了,送送他们。”
黑衣人沉默欠身,不再多言。
天幕碧空如洗,公子莹然孑立。风微微吹动起他的长鬓,露出几丝极隐秘的银发。如玉般白皙精致的脸庞透着一抹深邃凉意,神采英拔。他伸出葱削般的手指,以天幕为卷,虚空点划了数笔。
“平明乍逐胡风断,薄暮浑随塞雨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