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苏醒（1 / 1）

方董感觉自己身处一个巨大的漩涡之中，被水流裹挟着四处激荡，意识也被冲击的支离破碎，完全想不起自己是谁，在做什么。这一霎，一个浪花吞没了他，将他拉入一个似曾相识的情景；下一秒，又将他抛出，在晕眩中继续颠簸。在一个情景中，他回到了童年，拿着弹弓瞄着院墙外楝树上的麻雀和珠颈斑鸠。又一个情景中，他出现在大学校园里，走在石板铺就的林间小径上，小径的一头，一名身穿白色连衣裙的妙龄女子正在向他招手，熟悉的脸庞让他心头剧震，一些封住的记忆开始蠕动，几欲破冰而出。他像她奔跑过去，在接近她的过程中，看到她身上的白衣幻化为了白大褂，四周轰然升起白色墙壁，他们之间横空飞来一长条实验台，她拿起一支试管，凝望着里面蓝色的液体。看着这熟悉的一幕，他不由得痴了。在各种回忆片段里浮沉，方董来到一处朴实大气的围墙大门外，对着大门可以看见里面一长排方正的苏式建筑，门柱上挂着的白木门牌下部依稀可见“华东五二一冶金研究所”几个字，门口一位面容模糊的中年人握着他的手说：“方司南同志，欢迎来到五二一冶金研究所！”

如同晴天霹雳划过天际，身周一切迅速消失不见。方司南缓缓睁开眼睛，“对了，我是方司南，我怎么会在这里，为什么脑子里这么混乱？”，他伸手揉了揉额头，却发现这只手出奇的小巧和稚嫩。“看来……成功了？”方司南看着自己的双手，有些不敢置信，一时愣在了那里。他的失神没能持续太长时间，他左手戴着一个手环，手环上拖出的螺旋弹簧电线连到床旁一台坐落在高脚支架上、打字机形状的仪器上，此刻，仪器正发出“嘀嘀”的鸣叫声。

环顾四周，周围普通不过的景物落入他的眼中就变得莫名怪异，每个物体都异常清晰，每个细节都纤毫毕现，但奇怪的是这些细节——电视屏幕下方的标志、护理设备脚架上一颗螺丝——都从背景中浮凸了上来，似乎还在扭曲抖动，让人只见树木、不见森林，无法集中精神，从整体上观察一个物体。层出不穷的细节，无穷无尽、潮水般涌来的信息，让方司南的大脑不堪重负，看了一会就觉得头脑发胀。快速扫视一圈后，目光不由自主落在了屋角空气净化器前端出风口来回摆动的扇叶上，唯有这样一些单调运动的物体，能让他获得一种潜在的安全感，让眼睛、头脑得到暂时的休息。

没过一会，房门被推开了，刘力带着一名助手走了进来，急步走到床边，面带笑容地对着躺在床上的方司南说：“欢迎回来，方……小方董，看来手术是成功了，如何？迎接新生的感觉怎么样？”寥寥几句话，传入方司南的耳中，却如同闷雷滚过头顶，又如黄钟大吕在耳畔响起，让他惊叫一声，一下捂住了耳朵。刘力见状，向后退了两步，与助手对视了一眼，转头压低了语调，用一种轻柔的语气对方司南说：“别紧张，可能是自闭症孩子常有的感统失调，你的视听系统可能会对某些信号特别敏感。不过没关系，你是有正常感官体用经验的，花点时间就可以把感统调校好。”方司南仔细感受了一下，发现只有人声会在自己脑海中放大为滚雷，其它声音，比如身旁仪器的滴滴声，听起来只是更加迫近了些，并不难受。稳定了下心神，小方用略显疑惑的眼神看着刘力：“你……是谁？看起来有点面熟”。“哦？”方董眯缝着眼，凑近了小方的脸庞，“你记得自己的名字吗？”“我是方司南。”“还好，意识转移是成功了，不过看来主体意识的恢复还需要一段时间，不用着急，一切都会好的。后面我们会帮你恢复自我，并且适应现在的身体。”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刘力再次来到方司南的房间，看到方司南小小的身影正趴在桌子上读着一份报纸。看到刘力进来了，方司南抬起头用他还不是很适应，稚嫩的声音说：“您好，刘所长。”“这几天，恢复的怎么样？”“回忆起了很多事，不过感觉更多的地方是空白，而且回忆以往时，有种隔着窗口眺望、隔着屏幕观望的感觉，如同在看别人的故事。好在知识技能类的能力恢复得很快，两天前使用电脑的时候我连怎么打字都忘了，现在已经按键如飞，而且我发现自己还很会用五笔。”“呵呵，真正掌握的技能是接近于潜意识层面的东西，恢复的快也很正常。今天来找你，是要告诉你，你占用的这具身体、这个孩子的妈妈，想见自己的儿子。”“我有不少这个孩子关于母亲的记忆，挺感人的，是个伟大的母亲。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些记忆里掺杂着愧疚、痛苦的感情。”“她已经来好几次了，你还是要去见见她，要继续扮演她的儿子。毕竟我们的实验还是目前还是不宜公开的，特别是不能让孩子的母亲知道真相。”

次日早上，风尘仆仆的李娟出现在了研究所一楼的会客室内。方司南跟在刘力身旁走进会客室，一边认真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女人。她身穿一件排扣工装牛仔外套，头发束成一根马尾平顺的垂在脑后，额前梳着中分的刘海，五官还算精致，但严酷的命运还是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从她不展的眉头、年纪不大却已出现在额头的淡淡的抬头纹都可以读出生活的艰辛。方司南此刻脑海中也浮现出了许多与她有关的记忆，有的是在小桌子上一起搭积木；还有在公园里的池塘边散步，她给小辛臣念着“莲叶何田田”的诗句；以及在公交车上，小辛臣因为突然响起的激昂的手机铃声而情绪失控，一直尖声大叫，在整车人异样的眼光中，她紧紧抱住‘自己’的场景。

看见了自己的孩子，李娟快步上前，蹲下身来扶住孩子的肩膀，上上下下地检视着孩子，看到孩子刚长出来的茸茸的头发，和头侧新愈的疤痕，不禁流露出了心痛的表情。刘力见状连忙开口道，“请您放心，我们实验的是最先进的治疗技术，使用的是微创手术，不会留下后遗症的。”“而且，经过我们这一个多月的治疗，孩子的认知能力、语言能力都有明显提高。”一边说着，刘力一边从一个帆布袋中取出一叠识字卡片，对身旁的孩子眨眨眼睛说：“来练习一下吧，王辛臣小朋友。”方司南偷偷对他翻了个白眼，但还是很配合的认读了好几张卡片，其间还刻意表现的有些青涩、迟钝。在又当场做了几道数学题后，一旁的李娟忍不住欣喜地道：“跟您介绍的一样，太神奇了！不是说自闭症是不可治愈的吗？这真是奇迹啊！”“这是还处于实验阶段的治疗手段，请您帮我们保密，不要做过多宣传。”刘力用很诚恳的语气说。“好的，您怎么说，我怎么做。不过，我现在可以带辛臣回去了吗？这还是第一次离开他这么长时间？”“这个，小朋友现在还在恢复期，最好再在我们这里训练康复一段时间，毕竟我们比较专业。”“求求您了，就让我带回去两天，我太想孩子了。”“这……”面对李娟急切的眼神，刘力扭头看了一下方司南，后者微不可查的点了下头。“那好吧。两天后我们来接孩子，这两天你们母子好好团聚一下吧。这个学习袋你也拿着，有空可以让他画画画、做做手工，不过别让孩子太累。我们再带孩子去做个检查，一会把他送过来。”

和方司南一起走在走廊上，刘力对他说：“和这个孩子妈妈在一起的这两天，一定要小心，不要表现的太夸张，让她生疑。”“嗯。这位妈妈让我有一种亲切的感觉，不忍心拒绝她。唉，就当是还欠这个孩子的债，想办法让他妈妈以后过的好一些。”

方司南和李娟一起，乘坐公共交通工具穿越了大半个城市，回到了居住的小区。在小区道路旁一块铺着人工塑料草皮的空地上，几个孩子正在上面玩耍，几位老人站在一旁，一边照看一边聊天。一个看上去比辛臣小一些的孩子拿着一架泡沫塑料飞机，嘴里嚷着：“超级飞侠，准备出发！”用力将飞机投了出去。跟随着飞机的抛物线，孩子们追逐、欢笑，乐成一团。李娟低头对方司南说：“辛臣，要和小朋友们一起玩吗？去玩飞机，勇敢些，去吧。”李娟鼓励儿子加入孩子们的游戏，作为一个自闭症孩子的母亲，她早已知道这类孩子最欠缺的就是社会交往和沟通能力，因此总是抓住一切机会想让儿子和别的孩子玩到一起，尝试融入普通孩子的世界。方司南此刻却专注地注视着孩子们嬉戏的场面，对‘妈妈’的话置若罔闻，眼前的一幕让他觉得亲切美好，勾起了小时候的一些记忆，又和小辛臣原有的记忆掺杂在一起，让他体味到重生的新鲜和美妙。见儿子没有反应，李娟只好尴尬地笑着对一旁的一位老年妇女说：“您孙子真可爱，真会玩儿。”这位奶奶尚未答话，她身后另一位认识李娟的老妇直接开口道：“那是啊。可惜，你家孩子跟她们家比要差远了”。说到最后几个字还有意拖长了音调。听了这话，李娟的眼神一黯，无力地低下了头。

方司南此时却抬起头，微眯双眼盯着那位老妇瞅了一会，接着转头对李娟说：“妈妈，给我一张纸。”说完就自顾自地从李娟手中的学习袋里翻出了一张彩纸，随着小手的上下翻折，一架机翼边缘翻起、精致齐整的平头纸飞机出现在了方司南手中，看着手中的纸飞机，又勾起了小时候在舍间道旁、护城河边玩耍的记忆。对着机头哈了一口气，方司南把纸飞机轻轻向前送了出去。飞机在空中平稳的飞着，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在空地上方轻巧地盘旋起来。此时，那架泡沫塑料飞机在一个大仰角的爬升后就直直落了下来，孩子们开始追逐还在盘旋的纸飞机。“哥哥好厉害啊！”“也帮我折一个吧。”在几位老人惊谔的眼神中，李娟惊喜的蹲下身来：“你什么时候会这个的？谁教你的？”“刘叔叔教我的。”方司南轻轻地回答。李娟眼里噙着泪花：“太神奇了，他们怎么做到的？你可开窍了！我不是在做梦吧？”

晚上，李娟做了小辛臣爱吃的鳝丝，方司南对此不甚喜爱却也大口朵颐，做出了享受的样子。吃完范后，虽然别扭，方司南也还是让李娟给自己洗了澡。为了便于照顾，李娟让儿子和自己睡在一间房间，靠墙多摆放了一张小床。躺在简朴的小床上，方司南生出了熟悉而安定的感觉，仿佛在这里度过过很长的时光。李娟在小床上给儿子念了两个故事。从她用力夹紧自己脑袋的习惯性动作上，方司南感觉出要保持住小辛臣的注意力完成这项活动不是件轻松的差事，能够长期坚持以往需要莫大的毅力。

结束了一天的奔波，方司南在小床上渐渐睡去，半梦半醒之间，隐约看到前方一片黑暗之中蹲着一个小男孩。走近一看，却惊觉就是自己……不，小辛臣的模样。小男孩用幽黑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方司南，让方司南心中一紧，有种潜入别人家中被主人盯住的感觉。不过很快，小男孩将头低了下去，埋在了臂弯中。方司南上前试探着问道：“你是谁？”小男孩把身体蜷缩的更厉害了，半晌才传出微弱的声音：“我是臣臣。”这声音不像说出来的，倒像是直接传入脑海的。方司南心中一震，连忙问：“你一直在这里吗？和我在一起？”“呆在这里，瓷娃娃就是我，冷冷站立，任人摆布。”方司南心情无比复杂，生气、愧疚、同情等情绪纷纷涌上心头。这具身体并非是无意识的躯壳，小辛臣的意识，依然在这具躯体里，而且他感受的到，面前是一个敏感而脆弱的灵魂，不是空洞的心神。小辛臣的心声又再次传来：“受人看不起，好痛苦，妈妈很难过，想要躲起来。你很厉害，会说会做强过我”。方司南默然不语，同情地看着眼前的孩子，回想着他和母亲一起经历的苦难，叹了口气，走过去对他说：“不要一直躲在这里了，跟我一起去外面看看吧。”“不要去，外面吵闹大声，碎碎刺眼。人脸好可怕，瞪眼睛，张嘴巴，不敢看。”“外面没那么可怕，是你的感知觉系统有问题。放心，我已经调校好了，走出自己的角落，跟我去重新感受下外面的世界吧！”说完，方司南拉起小辛臣的手，从这片黑暗向外走去。

方司南睁开双眼，从床上坐了起来，轻轻跳下床，走出房间。恍惚中，他感觉自己游离出了身体，在一个有些超脱的视角中，他看到自己又变回那个历经世事、坚忍练达的老者，而身旁多了一个幼小、局促的身影。老者虚幻的身影拉着小男孩的手踟蹰而行，来到了客厅的窗户旁边。轻轻打开窗，四月的风拂进屋内，窗外月朗星稀，一轮朔月高挂东方，不远处一棵高峻挺拔的女贞树影婆娑，在风的吹动下轻摇曼曳。“用心感受一下，这个世界多么美好，特别是对我这个重获新生的人而言。说起来，还要感谢你。非常抱歉，占用了你的身体，但不是我贪生怕死，而是还有很重要的事没做完！”老者有些激动，小男孩却依然安静无声，静静地看着窗外的世界，体会着不一样的官感。“事已至此，就让我分享你的人生吧。你本来的道路是艰难崎岖的。而有我在，你可以走的很轻松，还能领略到许多精彩的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