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儿子(1 / 1)
市一院住院区内,方司南看着眼前这幢熟悉的住院楼,感到略微有些压抑。“又回到这里了,有些感慨啊。”方司南抬起头对身旁的范磊说,发现后者凝望着远处的住院楼,看神情也陷入了一些回忆当中。“哦,我念硕士的时候,在一院住院部临床实习过,故地重游,想起了一些事。”范磊回过神来,解释道。两人走进住院楼一楼大厅,踏着光洁的大尺寸浅黄色地砖,向大厅后侧的两部电梯走去。这时,电梯门打开了,几个人从电梯里走了出来,当中一人身材臃肿,梳着一丝不苟的大背头,一张宽大的方脸,上面堆起的肥肉几乎让脸颊耷拉了下来,方框眼镜后的一双眼睛看似和善,却不时射出一道凶狠而阴厉的光芒。看到这个人方司南浑身一震,这张面孔太熟悉了,他正是集团公司里方司南当前最大的心腹之患,南嘉电化的副董事长兼ceo——楚拼频。楚拼频原是冶金研究所里一名默默无闻的助理研究员,正是方司南把他带了出来,一路提携培养,给予信任支持,让他一路做到了集团公司的ceo。可是没想到这小子狼子野心、忘恩负义,不满足于到手的权力和地位,反而时时觊觎董事长的位子。这几年更是动作频频,一直在公司内部另立山头,想要架空他这个董事长。他以公司的名义私下联系多名大客户、政商要人,把重要的人脉资源偷偷攥在自己手里。甚至以法人、实控人的身份私设多家小公司,通过关联交易转移南嘉电化的技术成果和有形资产。生病以来,方司南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自己一生的心血,辛辛苦苦创办的产业在自己走后会落于他人之手或被拖倒弄垮。感受到了方司南如炬的目光,楚拼频低头看了他一眼,方司南急忙移开目光,低头跟着范磊朝电梯走去。走进电梯,方司南隔着慢慢关起的电梯门望向楚拼频的背影,心想:“看到那个股票定增计划时,我就肯定是这小子捣的鬼。自从我生病以来,他就异常活跃,几乎明火执仗的抢班夺权。从这小子脸上隐隐露出的笑意来看,本体的身体状况凶多吉少,这下他要更加肆无忌惮了。”
方司南和范磊一起来到本体的病房前,显然刚刚接待完访客,病房的门还开着。和上一次住的特需病房相比,这次的单人病房要小多了。从门口向里张望,一眼就可以看到方司南原来的身体躺在一张铺着防褥疮气垫的病床上,饱受折磨的身体愈加形销骨立,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嘴上戴着呼吸机,露出不多的脸部皮肤上皱纹深刻。病床右侧的一部推车上堆叠着心电监护仪、血压监测仪等监护设备,一大一小两个黑色的显示屏上跳动着彩色的波线。病床左侧的一张蓝色靠背椅上,坐着一名低头刷着手机的年轻男子,约莫二十七八岁的年纪,留着一头带点飞机头的短寸毛碎,相貌普通,脸上神情温和质朴,给人一种阳光亲切的邻家大男孩的感觉,但下巴上留着的一层短须又给这张脸增添了些许沧桑。他身穿带着兜帽、黑黄两色拼接的哥伦比亚软壳夹克,藏青色修身牛仔裤,脚蹬深棕色牛皮徒步鞋。整体透着浓浓的户外运动风。
方司南有些激动,转身对范磊说:“那边坐着的就是我儿子方靖,带我过去搭搭讪吧。你就假装是我堂兄的儿子——方彤,带着孩子来看望堂伯。”“这不大好吧,我从来没见过你儿子,也不了解你堂兄家情况,会穿帮的。”“没事的,我们跟堂兄一家来往的少。这小子也好多年没回过老家了,长大后就没见过我那个堂侄。我记得堂兄家孩子正好也是学医的,你跟他的气质应该是相通的。我跟你说些我们家的情况,一会你就这样上去搭话……”
“你好,是方靖堂弟吗?”。方靖闻声回过头去,见是一位戴着眼镜、相貌俊雅的陌生青年,不禁有些迷惘。“我是方彤,你二堂伯家的。你不记得我了?小时候你来我家住过,我们还一起去老护城河里摸过鱼、钓过虾。”“啊,方彤堂兄啊,你好你好。”听了范磊的话,方靖回忆起了小时的一些情景,但还没法把眼前的青年和那时的玩伴联系到一起。不过出于礼貌,还是热情地握住范磊的手。“听说堂叔生病了,我爸让我专程来看望一下。可惜他老人家身体也不好,不能亲自过来。堂叔现在身体怎么样啊?”“昨天才又动过一场手术,现在背后还开着口子,插着管子。唉,我回来以后,父亲就没清醒过,也没和我说过一句话。”方靖默然了一会,继续说道:“一个月前就听说他生病了,可那时我还在偏远的外地,没有立刻赶回来,现在真是后悔啊。这两年我们关系不怎么好,经常吵架,但现在看到他这个样子,我真是……”方靖有些说不下去了。
“方靖,你在外面忙什么呢?”一旁的方司南突然开口道。方靖循声望去,见是一个孩子,不禁有些愕然。“啊,这是我儿子,叫臣臣。怎么回事,没大没小,叫堂叔!不好意思,这孩子总是这样。”范磊赶紧打圆场。“我之前在青藏高原那边拍摄户外运动和登山视频,我现在是一个自媒体人。”“媒体人?堂……堂叔,你是记者吗?”方司南又忍不住插话道。“小朋友,像我一样的自媒体人是一群冒险家、开拓者,我们冒着危险前往不寻常的地方,拍摄各种新奇好玩的视频,放到视频网站上给大家看,让人们通过我们的镜头体验不一样的人生。你要不要来看看我录的视频,很好玩的。”方靖一面说着,一面把手机横着递了出来。方司南听到“冒着危险”几个字就皱起了眉头,现在看方靖展示出了视频,就把头凑了上去。
“这是我们前段时间在喜马拉雅山脉的格重康峰西北坡一处山脊上拍的,这可是世界上排得上号的高峰。”视频画面里,巍峨的雪山山壁上,三名身着厚重登山服的登山者,由一束绳子串在一起,紧贴山壁,正在缓慢而吃力的向上攀登着。远望过去如同一截散落在细沙滩上的贝壳项链。山壁不算很陡峭,但无人机刻意选取的拍摄角度让场面看上去惊险万分。左上方领头的登山者手持登山锤往积雪中裸露出来的岩石间隙里打着岩钉,位于中间的登山者正小心翼翼的往扦好的岩钉挂片上穿绳子。“中间那个穿深灰色冲锋衣的就是我,我们最后攀上了这条5多米高的山脊,那里的景色可真是壮丽啊。”方靖把视频往后拖动了一下,在无人机的俯拍视角下,可以看到三人登上了一段白雪覆盖、较为平缓的山脊,一边脱去身上系着的登山绳套,一边激动地挥舞着手臂。此时,无人机镜头稍稍拉远、偏转,摄入了后方高耸逶迤的雪峰和侧下方荒凉辽阔的戈壁,景色壮美苍茫,在视频雄壮的背景音乐的烘托下,看得人心潮澎湃。
“这是我们去年在瑞士艾格峰拍的视频,阿尔卑斯山脉的风景也非常美丽,让我非常难忘。我们从西侧向艾格峰北壁发起的挑战,穿过了危机四伏的三角岩层和瀑布裂隙,太阳快落山时找到了一处比较平坦的小岩层,晚上在那里宿的营。”方靖点了一下手机屏幕,开始播放视频。画面里,深蓝色夜幕下,雪山山腰处一块突出的岩层平台上,支起了一顶蓝色的帐篷,靠近悬崖一侧点起了一从篝火,几个人围坐在篝火旁,眺望着山下格林瓦德的点点灯光,夜色中依稀可见精致的小镇静卧在绿色的山谷中。手持摄像机的人向崖边走了两步,把拍摄角度往左上方调整了一下,一轮皎洁的弯月把峭立的雪山衬托的格外高洁,有种出尘脱俗的美感。“我们在办理申根签证、通关手续的时候出了一些问题,无人机等设备没能带出来,没办法拍摄高角度的全景,真是可惜了这么美的景色。”
看着儿子不曾像自己展露过的别样的生活,方司南深受触动。看着视频,方司南忽然感到四周视野一阵荡漾,自己仿佛被裹挟进了一个封闭狭小的空间,身周是看不见的墙壁,光线在那里微微扭曲,像起着轻微波纹的水面。倏忽间,这个水泡般的空间又分裂成了两个,里面的物件都分出了一个镜像,由拉长的残像在中间连结在一起。方司南看见旁边的水泡里站着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孩子,正兴致勃勃地看着方靖手机里的视频。而身旁水面般的泡壁上,映出了自己的形象——一个高大苍老、与病床上的老者几乎一模一样的身影。
其他人显然看不见自己眼中的一幕,方司南苦笑了一下,知道是身体里那个小辛臣的人格遇到感兴趣的东西,又跳了出来。方司南当下也没有打扰这个孩子,只是一起静静地观看方靖的视频。可没过一会儿,一名身穿白衣的护士推着摆满药品的推车走了进来,对房间里几个人喊道:“要给病人换药了,家属请先出去一下。”
范磊和方靖坐在病房门旁的排椅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方司南一边在铺着云灰石纹釉面防滑砖的走廊上随意地踱着步,一边跟身旁小辛臣的人格影像直接通过思想交流着。“你喜欢这个叔叔手机里的视频吗?”“嗯,里面的大山很白,很漂亮。爬高高的叔叔们也很勇敢,一点不害怕。叔叔们玩的地方没有人,很安静,我也想去。对了,叔叔手上受伤了,和躺在床上的爷爷,跟你很像的爷爷一样,手上有洞洞,123456,有6个洞洞。”“洞洞?”方司南愣了一下,旋即想起原本身体手背上插着的针管,不由心想:“方靖手上也有针孔?他怎么了?生病了?还是……在外面乱来——吸毒打针?想到这里,方司南的神经一下绷紧了。
方司南轻轻向方靖和范磊靠了过去。他们不知聊到了什么话题,方靖不时在空中挥动下手臂,做个手势。他的软壳夹克袖子很长,右手手背在挥动中若隐若现,方司南盯着看了一会,果然看到了一排细小的伤疤,心中不禁奇道:我们用的是一双眼睛,我却没有注意到。那孩子的观察力还真够细致。方司南吸了一口气,突然开口道:“叔叔你的手怎么破了?”方靖闻声低头看了方司南一眼,又低头瞅瞅自己的手背:“这个啊,我前一阵子登山时,腿部弯曲时间过长,加上连夜坐飞机经济舱赶回来,左腿得上了静脉血栓。吊了几天的阿司匹林,现在基本痊愈了。”“下肢静脉血栓是很危险的疾病,”一旁的范磊接口道,“治疗不及时可以引发肺栓塞、下腔静脉血栓等严重疾病,会有生命危险的。户外运动风险还是很大的,千万要注意身体啊。”“堂叔为什么不找个安分的工作呢?听说你家里有个大产业等着人管呢!”方司南忍不住插话。“你这个小鬼头怎么什么都知道?”方靖笑了起来,不过随即目光有黯淡了下去,“我读书不好,总是让父亲失望。父亲公司里那些事情太专业,我插不进手,只会给别人添麻烦。做户外探险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想证明自己,虽然我攀不上学业的高峰,却可以征服自然界的高峰。我也是有勇气和毅力的!可惜,父亲他现在看不到了。不过也无所谓,他对我做的事从来不感兴趣。”大家陷入了沉默,方司南眼睛眨动,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