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号角(1 / 2)
( )第二十六章号角
“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海浪很大,起伏之间发出惊雷般的巨响,刘伯温的身体和心脏,也随着海浪起起伏伏。
重建太平盛世,已经是他先前能想到的最高目标,如果如愿实现,哪怕其过程血腥了些,哪怕所建立的新朝对士大夫轻慢了些,后世提起朱重九和他刘伯温两个來,依旧是一代雄主和开国名臣,青史上他刘伯温的名字,也能跟诸葛亮、王猛这类千古贤相比肩。
然而,他万万沒想到的是,朱重九的志向居然如此高远,高远到不止甘心做一个开国雄主。
朱重九要建立一个完全不同于以往的朝代,朱重九要永远结束华夏历史上一再出现的治乱轮回,怪不得他刚才不甘心地问,这样的北伐成功之后,他自己跟蒙元开国皇帝有什么不同,怪不得他当年酒醉后所填的词中,将“秦皇汉武”和“唐宗宋祖”都视作无物。
凭心而论,刘伯温一直认为,辅佐一个胸怀大志的主公,是平生之幸,主公的志向高远,意味大总管府不会固步自封,意味着朱重九不会像徐寿辉、张士诚等人那样,才打下一亩三分地來就忙着选妃子,修皇宫,沐猴而冠,同时,也意味着做臣子的会有更多的正经事情可干,意味着文武们的才能会有更广阔的发挥空间。
但志向如果大到了沒有边际,或者与实力严重不符,就物极必反了,当年秦王苻坚有志一统天下,但出兵的愿望,却屡屡被宰相王猛所阻,结果待宰相王猛一死,苻坚的志向彻底失去了羁绊、整顿大军,挥师南下,本以为能势如破竹,谁料在肥水河畔,却被东晋打了个丢盔卸甲,草木皆兵,转眼间就身死国灭。
在刘伯温看來,今日之朱重九,何尝不是另外一个苻坚,诚然,淮安军的战斗力冠绝天下,可肥水战役之前,苻坚的兵马何尝不威震四方,诚然,淮扬大总管府的财力和实力,都笑傲群雄,可肥水战役之前,天下哪个国家能与苻秦比肩,苻坚当年因为好高骛远而死,你朱重九若是逆天而行,岂不是会落到同样的下场,,连累麾下的谋士和将领,都跟着一道身败名裂。
“做个开国之君和开国之相,实在过于简单,伯温,即便你未遇到朱某,或者朱某麾下沒有你,凭着眼下淮扬的实力和发展态势,早晚也会一统天下。”正当刘伯温琢磨着是不是做一个王猛,直言相谏的时候,朱重九的声音却从窗口处再度传來,隐隐带着几分沉重。
“朱某不甘心如此,朱某也不相信,你刘伯温就甘心咱们这代人前仆后继建立起來的国家,短短两三百年后,就又落入另外一伙化外蛮夷之手。”一边说,他一边用手轻轻拍打窗棱,仿佛欲把栏杆拍断。
这是一句实话,因为朱重九知道,即便沒有自己,刘伯温辅佐着朱元璋,也照样建立起了大明,照样在立国初期,将已经退回塞外的蒙古人打得屡屡迁都,照样在百废待兴之时,将试图染指中原的高丽人打得头破血流,令那个传说中的宇宙第一大国最后不得不割地称臣,才逃过了灭种之祸,(注1)
但朱重九同样知道,那一代人付出了无数条性命为代价,驱逐了鞑虏之后,仅仅过了二百七十几年,华夏就再度陷入于异族之手,这一次沉沦,比以往任何一次对华夏的打击都大,无数典籍化为灰烬,无数城池化为土丘,无数不肯睁着眼说瞎话的人,死于沒完沒了的文字狱中,短短几十年时间之内,华夏人身上的自信、包容、自强、好学精神,就俱被征服者野蛮的阉割,剩下的只有自私、狭隘、偏执、奴颜婢膝和固步自封。
那次沉沦是如此之久,以至于华夏人的后代都忘记了自家祖先是什么模样,直到数百年后,东西方文化开始大规模交流,后人才从当年西方传教士们留下的文字中,发现当年西方人所记述华夏,竟然于《明史》里边所记述的大明截然不同,(注2)
重九不是重八,朱重八已经能做到的事情,朱重九现在觉得自己沒必要“重复”一次,他必须比另一个时空分支上的朱重八做得更好,才不虚此行,否则,无论他所建立的国家叫什么名字,不过又是一个大明朝,不过又是一次之乱轮回,如果只是为了如此,他何必不在淮安初见时,就把朱重八干掉,至少,那样可以让后來的他自己少一个强大的竞争者,让弟兄们少遇到很多对手,甚至少流很多无辜者的血。
“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海浪声不断破窗而入,料峭的寒风吹动刘伯温鬓角的华发。
他的脸被海风吹得很白,他的手背和手腕,也与脸色一样的苍白,从天而降的寒气仿佛已经穿透了他的衣服,穿透了他的肌肉、骨骼,一直穿进了他的五腑六脏,令他不受控制地就开始战栗,战栗得如同冬天的芦苇。
他不是穿越者,不懂得朱重九为何非要为前人所不为,治乱轮回,的确是一件让人想起來就很不甘心的事情,但自古以來,哪有不灭的朝廷,正如四季中有春就有秋,天命在时,英雄豪杰乘风而起,青云直上,天命若不在了,纵使是汉昭烈和诸葛亮,一个拼了性命,一个呕心沥血,最终也不过落个“阿斗入晋,乐不思蜀”的结局。
但是,朱重九的提议,刘伯温却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去拒绝,对方与他有知遇之恩,他的性命与功业,早就已经跟对方牢牢捆绑在了一起,对方待他以国士之礼,他必须以国士之行报之,而仅仅是辅佐对方一统天下,这样的报答却远远不够,因为对方刚才那句话说得是实情,凭着眼下淮扬的实力和发展态势,即便沒有他刘伯温,换任何人來当军师,只要不蠢到一定程度,天下早晚必然姓朱。
“主公,人力有时而尽。”沉默了很久之后,刘伯温微微躬下被寒风吹僵了的身体,用极低的声音提醒。
“你是要告诉我,天道无穷可止么。”朱重九从窗口处迅速回转身,笑着打断,“天道根本就不存在,或者早就变了,五德轮回,原本就是信口雌黄,伯温,观星台你上过,三十二倍天文望远镜下,星空会变成什么样子,你也清楚,古人沒做成的事情,咱们这些人未必就做不到,毕竟咱们比古人看得更远,也更真实。”
“主,主公,此天,此天非彼天也,咱们淮,淮安军虽勇,也,也不能与全天下的人为敌。”刘伯温又打了个哆嗦,声音听起來非常无力。
天道早就变了,或者古人曾经坚信的天道,根本不是真正的天道,自打登上观星台那一刻起,对于曾经坚信的易经八卦,阴阳五行,以及五德轮回,刘伯温就开始深深地怀疑,只是,为了不给淮扬和他自己找更多的麻烦,他沒有公开宣之于口罢了。
此刻,听朱重九质疑天道,刘伯温心里竟涌起一股伯牙子期之感,然而,想想移风易俗的难度,想想自古以來,商鞅、晁错等人的下场,他却不得不将心中的冲动压制下去,强迫自己以一名军师的责任,告诉朱重九必须量力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