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2 / 2)
“没事。”出于愧疚,我将手收回来,我这样的人,哪里还值得他关心?我又怎么能心安理得的享受他的关心?我其实不配。
我想,他是而今这世上唯一一个,让我愧对到无地自容,连看他都是一种罪过的人。
“你不用宽慰我,其实我一直都晓得,无论人还是妖,元丹是都丢不得的,正是因此,所以你藏不住妖气……”我越说越说不下去,我要怎么告诉他,当初他赠给我的至宝我没有爱惜,以至今日已支离破碎,连许多碎片都不知所踪了呢?
“藏不住妖气是真的,不过……其他的你就想多了。”他努力解释,在我这里却越描越黑,最后直接不去解释,缄口不言了。
可他不说话,我也不知该说什么,屋子里忽然安静下来,万籁俱寂,让人如坐针毡。
“芳菲。”他喊我,依旧一如既往地温和,有个词叫柔情似水,说的就是他而今这副形状:“我……我以为我这辈子都与你无缘了……不想,你……你居然还活着……不管怎么说,活着就好,没事就好,平安就好……”他越说嘴角笑容扬得越高,可越笑说得越是哽咽,越哽咽眼泪便越夺眶而出,最后声泪俱下,又哭又笑,泣不成声了。一把将我拽过去箍在了怀里,恨不能将我揉碎了融入骨血中,从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也不分彼此。真不知是欢喜更多,还是辛酸更多。
“嗯,我没事,我一向安好,你……你不用牵挂,可以放心了。”心里也是五味杂陈,未免他胡思乱想,我只好抖着嗓子扯谎。尽管我而今不仅不怎么平安,而是糟糕透顶一塌糊涂。
“不……不对!”他头脑倒是转得快,一眼便将我拆穿了,纳闷道:“你也骗我,你元丹已碎,怎会平安?倘若真是一直平平安安的,元丹如何能碎?而且我还听说……”
我更纳闷了,元丹这个东西,堪称无价之宝,不可多得。未免遭人觊觎,人人都深藏不露,绝不显在外面,所以碎没碎只有自个儿心知肚明,旁人万万不能窥测,然他却从何得知?
“听说我死了是吧。”不管他从何得知,我一口咬定不承认就行了,反正不能让他晓得我而今的状况,以免他又自作主张去为我疲于奔命。他已劳心劳力的够多了,不宜再多;而我欠他的也够多了,万万不能再欠更多。“你听那些人胡说八道。你就是个榆木疙瘩,什么人说话都信,我不过是闭关闭得久了而已。”天地良心,句句属实。只不过闭关时生出些意外罢了。
“你看,我现在不是鲜龙活跳的么?难道你觉得如此精神的我是个死人?”见他面露狐疑,似乎不太相信的样子,于是我换一条策略,用假象来慰藉他。
他听后是长久的沉默,我十分想知道他现在是什么表情,苦于脸贴在他胸膛上,他的手还覆在我后脑上使劲按着,实在是不方便挣扎。不过饮泣声微,他似乎已从激动中缓了过来。
“芳菲。”半晌,他又用这副软绵绵的嗓调唤我:“你不用自责内疚,也没什么过不去的,有什么委屈都同我说罢,跟我还有什么好瞒的,你只要说了,我一定尽力帮你排忧解难。”
他满腔真诚兼热忱,我却在心里呐喊,就是知道你会尽力,所以才要瞒,所以才不说啊。虽然你不介意,可是我不好意思啊!换了谁都会不好意思的呀。我要是还说,那就是恬不知耻。
可是,他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若再继续扯些有的没的,未免显得忒过矫情。正当我考量着是要含蓄的虚与委蛇呢还是直白的否认到底时,他已掐断了我的机会。
“那适才怎么回事?怎么连二长老一招半式都接不住了?你以前不是最喜干架嘛,像二长老那般修为,你以一敌十也不在话下的,若非丢了元丹,现今怎地这般不济?”他已完全收拾好情绪,正一脸似笑非笑的瞅着我,满脸玩味,一副“你就承认了吧,在我面前就不用装了”的戏谑表情,仿佛认定我答不上来。
事实上,我也确实答不上来。只因大家有目共睹,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借口来搪塞他。
我无话可说,他还得寸进尺,拥着我的手臂一紧,笑眯眯的道:“而且,我又岂能这般轻易便抱住了你?唔,反正我现在就抱着不放,看你能不能挣得脱,倘若摆脱了我,那就信你。”
“……”我瞪了他一眼表示不满,只换来他愈加灿烂的笑靥,一脸挑衅的形容。没收获到效益,我只好尝试着掰了掰他的胳膊,然后放弃了。
以我而今这点本事,想要挣脱他的钳制,直如蚍蜉撼树根、蚂蚁抬象腿无异。
万般无奈,我只好咬牙切齿:“你爱抱尽管抱,我就不信你还能抱一辈子不放。”
却听他嗯了一声:“那就抱一辈子咯,我可以的呀,绝不会手软。”
我吓得花容失色。
他他他他……他这是在说情话嘛,他什么时候学会这一套的。怎么这么肉麻,虽然这才一句,但我已经快听不下去了,我最受不了听这种话,你赶紧给我闭嘴!
他显然是不肯乖乖闭嘴的,不仅不闭,还打算没完没了的说下去。他唇瓣微动,我已先忍无可忍:
“够了够了,我坦白我妥协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都告诉你还不行吗,安静!”
我一气呵成吼了出来,世界也终于安静下来。他一脸阴谋得逞的笑,笑得合不拢嘴,笑得不亦乐乎,在一旁静候我的下文。
“你笑得这般欢快,幸灾乐祸是么?假如我而今当真元丹没了,修为没了,法力没了,势力没了……总之什么都没了,这样你就好霸占我了,可以为所欲为了,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了,很高兴是不是?”这是我最近几日说的最违心的话了,不仅违心,还特别厚颜无耻,最重要的是很伤心伤人。可是若不这样,他就会一直追问,而我不一定能抗拒得了,更不确定是否能誓死守口如瓶,只好迂回一下,用苦情戏来规避他的追问。
反正长痛不如短痛,只要让他死心,不再挂念于我,我身上这堆烂摊子就不会波及到他。伤心这一回,舒心千万回,当个刽子手也无妨,咬一咬牙狠一狠心,对他更好。
记不清多少年前,他离开的那天,正是细雨绵绵。他一声不响清风过境般未携起半分波澜地走了。我知道,这一趟他的结果是天人永隔,一去不回,这辈子就这样永别了,我没有想到今生还有再见的一天,所以左夜猝不及防的一面,我没有想到别的,满心愣怔之余,还有满腔不可置信。
其实,这一次重逢,是意外的惊喜。上天眷顾,让我知道他还活着,让我能再看他一眼,便已知足,我不应该再奢求什么了。我与他心照不宣,只想对方安好就好。只要他无恙,我宁愿今后一个人走。
果不其然,听我这么一通瞎三话四,他脸上正心花怒放的笑容戛然一僵,登时垮了下来,变得煞是精彩。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他给我一通瞎扯,还真信了,顿时放开了手,可一放开我他就不知道该往别处哪里放了,颇有些手足无措的形容:“我只是担心你,我怕你遭遇了什么不测,却只一个人扛着,不肯与我说……”他这个人就是这样,轮到自己解释,完全就是另一回事了,笨嘴拙舌、磕磕绊绊,活像得了结巴。
可是,他颊上的忧虑却真真切切,真是令人望之怜惜,再不忍心戏弄他了,仿佛揶揄他是在造孽,而且造的还是那种罪大恶极的孽。
于是乎,刚才还打算铁石心肠如磐石的我,立即就软了,一拍他脑门,笑从中来:“逗你玩呢,这就当真了?适才我说什么来着,莫要轻易便信旁人胡说八道,这不就上当了?嘿嘿嘿嘿……!”我一直嘿嘿嘿,努力嘿着调节氛围。
“上当?”他眼珠子一转,没转得明白,不过抓住了重点。
“刚才你说只要我挣脱你两只爪子的钳制,便不再唠叨。君子一言,你可不能言而无信。”兜兜转转拐了一圈,又再接再厉的绕了回来,不过这种咬文嚼字的法子也不失为一条妙计。
“我……我有说过么?我不是这么说的,我是说……”他非但不善言辞,还喜欢丢三落四,不过片刻前的事,他已忘记了自己究竟是这么说的,只记得大概的意思,不过这个大概的意思也差不多就是是我刚刚说的那个意思,所以话到口边,他已经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卡在那里。
我深为自己混淆视听识龟成鳖的功夫所拜服,在心里美滋滋了一把,继续给他绕着弯儿洗脑:“说过的呀,你就是这么说的呀?你除了这个意思还有几个意思?所以吖,你输了,愿赌服输,你什么都不要再问了,你问我也不会说的……呃,话不是这样讲,我已经说过了,什么事都没有,我好的很,再问也问不出什么疑难杂症来,你不要胡思乱想。”
瞥见他脸上表情越来越变幻莫测,大有审视的意思,我估摸着是不是有点欲盖弥彰此地无银三百两了。他盯了半晌,依然不以为意:“你一直都爱装,千万年沧海桑田一直都没变呢……看吧,我啥都知道了你也还要装。”
我:“……”
“瞧。”他伸手往左边一指:“它在这儿呢,你还不承认,还在我面前谎话连篇。”
我顺着他的手臂看过去,只见两丈外置了张方桌,方桌旁搁着张凳子,凳子上坐着一人。
一见那人,我呆若木鸡。
那人一身雪纱绸子,亮晶晶白花花的形容几乎能亮瞎人眼,再往上打量,她以手支颐,生着一张杏眼桃腮唇红齿白的脸,五官姣好、体态姣好、容貌也姣好,总之一切都很姣好,是个实实在在的可人,也是美人,只是……除了那身衣裳与发髻,其他地方皆同我生得一模一样,看她宛如在看镜子中的自己。
“哦,你让我看她?却不知她是何方神圣?我昨天晚上就见过她了,吓了一跳……咦?”我忽然发觉那姑娘同昨晚在殿前裁枝剪叶的那位似乎略有差别,仔细看了半晌,我终于看出了哪里有区别。
上次那个能拿剪刀,还能使得出力气,能跑能跳,活蹦乱跳,那才像是个活人。然眼前这个……我盯着她瞅了半天,她兀自面带诡笑,笑得十分奸邪,更奸邪的是她还笑得一动不动,一张脸自始至终维持着那一种姿势,僵硬得如一尊雕像。
她非但笑容僵硬,身子四肢从头到脚都连着僵硬,坐在那里仿佛能呆到天荒地老似的,令人咂舌。
“这是个活死人呀……”我左看右看,得出了这么一个结论,问道:“她不会是你按照我的形容捏造出来的人偶吧,你魂牵梦萦,太思念我,可是我又不在你身边,你找不到我,所以就打算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凭空造出一个我来,聊慰寂寞?”
说这个话时,我自个儿先抖了三抖。不过也只有这个讲法才说得过去讲得通,世间形似之人多如牛毛,可神似的就比较稀罕了,形似神也似的更稀罕,而生得一模一样就有些不可思议了,除非是阿娘生我时一胎多胞,生了个孪生妹子给我,但我阿娘并没有这个本事,我也没有这个福气。思来想去,我只得这么一个答案。
我本以为他一定会笑话我,说我不仅自恋,而且自作多情,可他脸上殊无笑意,不仅没有笑意,反而有点愁眉苦脸的丧意,他锁着眉先是摇了摇头,而后语出惊人:“她不是人偶,是你的一部分元丹同一部分魂魄结合而成。她是你的一小半、也是一部分。她是你,你亦是她,你与她。本属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