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激辩居酒屋(1 / 1)
高黎没有想到自己一句推脱的话却被岩井抓住话柄一顿反驳,只是这反驳鞭辟入里,倒是对此人刮目相看,虽然心里也是极同意他的论点,不过岩井最后的一句话说的极重,让高黎的脸上有些挂不住,眉毛一扬道:“既然岩井君喜欢谈论国是,那么你对战争以及两国关系又有何高见呢?”
岩井知道自己的激将法已经成功,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不慌不忙地道:“谈不上有什么高见,战争虽然是两军对垒,但比的是两国的综合实力,尤其是现代战争,其对资源的消耗更是以往任何一个时期都无法比拟的,可以说现代战争打的就是钢铁、火药、石油和橡胶,以及一个国家的动员能力,现在你们的政府退居西南一隅,帝国几乎控制了半个中国,尤其是这半个中国都是你们所谓的膏腴之地,财赋之地,重庆政府想靠他掌握的那半壁贫瘠的江山想要和帝国打消耗战打持久战那是痴人说梦,所以以我的判断再过两三年重庆政府的那几百万军队就会把他吃光当尽,到那时除了投降也没有别的路了。至于中日关系我倒是比较乐观,既然蒋委员长都投降了,自然有汪先生王先生之类的亲日派来主持大局,到时候相信中日关系可以上一个台阶。”
高黎听岩井说完,冷冷一笑道:“你的说法虽有一定的道理,但是战争要素完全取决于物的说法我是难以苟同的。虽然工业生产能力在现代战争中占有很重要的地位,不过你也不能否认人的因素在战争中所处的地位,而且在我看来人的因素要大过物的因素,以美利坚独立战争为例,英格兰在当时无论是军事还是工业水平都是世界第一,反观美利坚则只是英国众多殖民地中的一个,论军事只是一些民兵,论工业多是手工作坊,当法兰西国援军元帅拉法叶踏上美利坚国土,看到的是一支装备不整,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游击队,但正是这支装备不整衣衫褴褛的部队,经过八年战争,硬是把世界头号强国赶出了美洲大陆。这难道不是靠着人的因素吗?……至于岩井君所认为的中日关系会随着蒋委员长的下台而改善那我更是不能同意,日本自甲午战争后一直用武力对中国进行胁迫和掠夺,普通百姓可以说视日本如仇寇,如果一国的人民不认可,即便领袖以及政客们再亲日也无济于事,因为国家不是领袖的国家,而是人民的国家,这个概念才是现代国家的根本。不过岩井君的国家是君主制,于此一节未必能够很好的理解。”
高黎最后一句话是故意气岩井的,日本事实上是君主立宪制,已经算是一个现代国家了。果然岩井脸上的怒气一闪而过,高黎的辞锋如此犀利,他原本想给高黎一个下马威,可没想到被高黎驳了回去,还夹枪带棒地暗示自己无知。岩井喝了口水压压火,随即道:“高黎君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就美国而论,他们的国民大多都是来自英国本土的盎格鲁撒克逊民族,其民风民智以及教育和认知水平大抵相当,再加上英国远隔重洋补给不易,这才被迫放弃美利坚,反观同样是英国海外殖民地的印度,也算是地大物博人口众多,可两百年里虽然反抗不断,但依旧成不了气候,印度也算是亚洲的文明古国了,但终究还是一盘散沙。”
高黎知道岩井是在拿印度影射中国,想了想道:“印度自古就是民族繁多邦国林立,历史上除了孔雀王朝、贵霜王朝、笈多王朝等几个有限时代,其他大多数时候都是处于分崩离析的状态,所以有一种说法印度是一个地理概念而不是国家概念不是没有道理的。反观中国,从秦汉起就是一个统一的国家,民族也以汉族为主,虽然其中也有外族入侵和内部分裂,但统一的的时候远大于分裂,而更重要的是中华文化的向心力和凝聚力始终把人民团结在一起。”
“高黎君的雄辩令人印象深刻。”岩井微微一笑道:“不过我也听说中国是个文化上的概念大过国家上的概念,明末大儒顾炎武的日知录里就有亡国亡天下之辩:‘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是故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其国。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所以对于中国的百姓来说国家的兴替不是问题,而对文化的保有才是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日本和中国同属东亚的儒家文化,而且日本也无意于易姓改号,所以我看不出来日本和中国的有什么理由不能改善。”
高黎听岩井说完也不禁暗暗佩服对方的学问。在日本标榜自己懂汉学的人不少,但多集中于书法金石之学,除非一些正真的学问家,一般人对于汉学典籍的了解都流于泛泛,而且很多是似是而非,可是岩井居然能够涉猎像顾炎武这种不太出名的学者,其学问可想而知。想到这里高黎不觉转过头看了岩井一眼,却见岩井也正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遂冲他点了点头道:“岩井君果然渊博,不过顾炎武写这篇文章的背景是满清入关,以野蛮易文明,所以才有此辩,而日本虽然从唐代开始就引入儒家文明,但自明治维新后福泽谕吉氏提出脱亚入欧,已经全盘接受西方文明,虽然西方文明有其独到之处,但其掠夺扩张的本性与温良恭俭让的儒家文化已是格格不入,所以岩井君用顾炎武的这篇文章来做比方恐怕不太合适吧。”
岩井摇摇头,刚要说话,只听佐佐木在旁边说道:“国事要谈,饭也要吃。我肚子早就饿了,两位不妨边吃边谈。”
高黎这才注意到桌子上已经摆满了食物,佐佐木拿起一壶清酒倒了三杯,端起自己面前那杯道:“看两位针锋相对倒让我想起了当年课堂上的辩论,来来,一起喝一杯,为健康!”佐佐木觉出高黎和岩井之间淡淡的火药味,于公于私他都不想两人闹的太僵,所以趁着祝酒打了个圆场。
三个人各自端起面前的杯子一饮而尽,高黎被这么一打岔倒是觉得肚子饿了,也不客气,拿起筷子就着桌上的酒菜吃了起来。岩井在旁边看着也不做声,直等到他吃的差不多了,才开口道:“既然高黎君不同意我的看法,那么可以谈一谈你的高见吗?”
到了此时高黎也不再推脱,放下筷子道:“对于中日局势的走向以及双方的关系我是悲观的,中日和谈的最佳时机已经错失,双方恐怕是不死不休的结局。”
“这话怎么讲?你的汪总裁不是在和日本谈判吗?”一直没有说话的佐佐木开口说道。
“此一时彼一时,现在即便谈判顺利,日本支持汪总裁另立政府也不过是和重庆分庭抗礼,很难从根本上改变目前的局面。”
“刚才高黎君说日中谈判的最佳时机已经错失,此话怎讲?”岩井问道。
“中日谈判曾经有两个最佳的时间窗口,其一是陶德曼调停,彼时双方开战未几,淞沪战争胜负未分,日本的速胜论被证明是不可能的,如果战争长期化必定会使日本泥足深陷,而中国则面临着一旦上海失守则首都南京门户洞开的威胁,所以双方都有和谈的意愿,这才有了德国大使陶德曼调停双方的契机。可是因为双方的不信任导致调停一再拖延,到后来淞沪战争以日本的胜利而结束,日本国内的狂热派占据上风,调停也随之结束。另一个时间窗口是在去年汪先生离开重庆通电和平,此时战争已经进入相持阶段,双方将士疲敝,很难在战场上取得新的成果,此时倘若日本以实际行动呼应汪先生的通电,则会有更多人加入汪先生的和平运动,一旦成为燎原之势则和谈水到渠成。可是由于日本内阁的变动,原来的承诺无法兑现,以至于汪先生的通电成了其投降的罪状,蒋委员长借机整肃主和派,事情变得不可收拾了。”
岩井听高黎说完,道:“按照高黎君的说法即便汪精卫的谈判顺利,也没有办法彻底扭转局面?”
“那倒不一定,现在的问题不在我们这里而是在你们那里。你们愿不愿意停战,愿不愿意撤出全部驻军,愿不愿意恢复到事变前的状态?如果这几条能够做到还怕中日关系不会改善吗?”高黎说着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倘若你们只是想用谈判的手段来达到迫使中国投降的目的,那恐怕就要失望了。”
佐佐木听出高黎的话语中夹杂的怒意,赶紧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又是劝酒又是布菜,硬是把话题引到了别处。只是那个岩井似乎并不罢休,过了一会儿又开口道:“既然高黎君认定日本只是想用谈判来胁迫中国投降,那何不劝汪精卫退出谈判?”说完似笑非笑地看着高黎。
高黎耸了耸肩:“谈判本身就是一种态度,是愿意以和平的方式解决中日问题的态度,我为什么要劝汪先生退出呢?至于谈判的结果我还是那句话,决定权不在于我们而在你们。”
岩井呵呵一笑道:“高黎君果然辩才无碍。不过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如果谈判顺利汪精卫组建新政府还都南京,你觉得蒋委员长会怎么想?”
高黎也是呵呵一笑,道:“蒋委员长是信天主的,如果要知道他怎么想,最好去问上帝。”说完站起身和佐佐木打了个招呼,推开门扬长而去。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佐佐木收起了嬉皮笑脸的神情。今天他把高黎约到这里完全是应岩井的要求,甚至于他这次来上海也都是出于岩井的安排,目的就是要让岩井和高黎在“偶然”中见上一面。岩井的背景深不可测,这从野村外相直接打电话让他无条件配合就可以看出,只是不知道岩井如此大费周折要见高黎一面是出于何种目的。想到这里佐佐木小心地问道:“不知道将军阁下怎么看待此人?”
“是个聪明人,我就爱跟这种聪明人打交道。”岩井笑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