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1 / 2)
风潇游将林宴宴安置谷外,悄无声息跟于外出采办的无羁女弟子身后,随之入谷。苍天有眼,倒教他神不知鬼不觉的潜了进去,跟着偷偷蹑入蓝玉邢宫。诸女道本门功夫仅供本门弟子修行,绝不能传教外人,他说不过是来恳求高手救命,那些女人一个个食古不化,总是诸多理由搪塞敷衍,非要见死不救。他无计可施,只好做一回梁上君子,设法将心法秘要盗取而出。
可他这一趟却犯了无心之失,潜入蓝玉邢宫,恰逢同他邂逅林宴宴一般,她们新任不久的掌门允隈正欢欢喜喜浣衣沐浴。他知无羁派尊奉掌门非是相貌堂堂之辈,然摘了面具的允隈那副形容丑陋已极,他只道对方与自己一般,同为窃贼,居心不良。他先入为主,便未结合当时情景细加琢磨。
二人殿中动手,风潇游寻思允隈来此必定不怀善意,说不定正暗弄鬼蜮,自己倘若制服了他,正是有恩于无羁,所谓投桃报李,既有恩惠可赐,对方承了人情,总要还上一还,说不定门中高手便愿出手相助,林宴宴就可重获新生。
这一交手,免不了闹出动静,门中护法长老一一入殿,制止双方斗殴,叙述诸般误会,风潇游这才知自己竟开罪了对方领袖,只骇得汗流浃背。但允隈这个领袖的位置也就到此为止,他既非皮相过人之辈,绝无资格堪当掌门,诸女废黜其武,逐出谷去。他落得如斯下场,正是拜风潇游所赐。
虽然弄巧成拙,但初衷总归得售。替她们揭了允隈真面目,免诸女受其长年蒙蔽,恩情倒是施出,可他提及心法,九云芳菲却笑脸盈盈道:“我无羁派中高深武学非本派掌门不能进修,倘若……除非……”言下之意便是要请风潇游为担任她家掌门。风潇游目瞪口呆,直说:“莫非只要是个男人,甭论人德行,只要长得好,便皆可凭此优势继承本派领袖?这未免忒也儿戏,实在不妥……”
人家教门规矩章程如何,他本无资格置喙,但这么一提,诸护法长老忽然良心发现,皆觉他言之有理,姜忍道:“确实不够隆重肃穆,咱们可公开张榜,摆擂甄贤,但凡青年才俊,甭论出处来历,皆可参赛应征。相貌艳压群……彦、武功技冠群雄、于遴选会上一举夺魁之人荣晋本派掌门,门中一切物资,自当悉数奉之……总而言之,做了本帮掌门,便什么都一应俱全。只是如此一来,你要卓绝群伦,于千万才俊中独占鳌头,那可为之难矣。”
风潇游只听得瞠目结舌,但思忖年轻一辈中,他除月骨鸢外自信无人能于武学造诣上比肩自己,无羁派历代祖规,非仪表拔萃的翩翩公子不能继任掌门之位,赴会之人哪来红袖?他自绝无可能同月骨鸢争雄,虽擂台上力战群豪颇为艰辛,好在顺顺利利夺得了魁首,练就心法,医治林宴宴之伤。
从前得墨扬倾心,林宴宴颇以为喜,曾数度逢他吐露心声,几欲沦陷,而今始知他实乃负心薄幸之人,碧衣教是回不去了。痊愈后无处可去,便留在雒圜山中,风潇游以及门中众女皆奉她为座上客卿。而历经诸般劫难,风潇游无论才貌皆不压于墨扬,何况林宴宴虽以得他青睐为喜,自己却并未报以芳心,与风潇游几番调风弄月,便已付于真情。
天下女子秉性各异,却均盼自己的意中人待己一心一意,一旦发觉所托非人,难免怒从心起。
林宴宴自非例外,过后得知风潇游身负数桩情债,心头愤恚微生,待得卢卉亲自闯入山门兴师问罪,逐渐化愤为妒。妒不可遏时,为月骨鸢擒去,联袂墨扬一处,三人各自心怀叵测作了那场试探之戏,风潇游竟甘冒她死于非命之险也要相救旁的女人,她胸腔恨意滔天,就此一发不可收拾。她决意设计将风潇游害死,自己再图殉情,生前不能双宿双飞,那便死后共赴黄泉,总不能叫他随旁人而去。如此才有了事后冗厄。
回顾往昔,如烟似梦,风潇游神思嗡鸣,只觉天旋地转。
怀中娇躯渐趋僵冷,明明暮夕流霞,却无比孤寒,如隆冬一般。
周遭死尸横七竖八,越觑越是心悸。风潇游闭目挪眼,胸臆里痛疾千万,却无处可泄,混不知此时此刻究竟如何是好,只行尸走肉般愣拄于地。待得残阳褪尽,透过碧瓦红墙,隐约可见远处华灯初上,他恍惚中蓦地闪过一丝清明,意识到一桩极其要紧之事,轻轻放下月骨鸢,站起身来,循着依稀记忆,步入大堂。
自厅中折返时,风潇游手里托着檠烛并一只装满清水的盛醪盅。他走近风父,泪目片刻,伸指一触慈父项颈,蘸了少许冷血,滴入杯中,跟着戳破食指,令鲜血划落入盅。
他屏息凝神,双目紧盯杯盏,就见两滴血液氤氲而融,与水相汇,碰了头却无法凝聚一处,各自盘桓左右,犹似活物般相互抵触。
众所周知,但凡血缘,绝不至此!
目睹此景,风潇游浑身犹似脱力一般,小坎残存一丝妄想亦尽数落空,幼时经历一幕幕浮光掠影蹿入神思,只想放声恸泣,然喉咙哽咽,唯有双手掩面无声落泪。
至亲受戮,红颜薄命,毁灭性的打击接踵而至,即使他是个七尺男儿,也难堪沉重。原来至亲非亲,活了二十年,他竟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何其讽刺?何其可笑?
而这一切的根源究竟,他一头雾水。月骨鸢言之凿凿,说他们之间横亘怎样的深仇大恨,可仇从何来?恨自何起?
正抽泣得乐不思蜀,身后忽然想起一个碎翡弹珏般的叹息。
“还是走到这一步了么?果然……一语成谶……!”
是道女音,既妩且媚。
风潇游茫然回眸,银辉皓月中,一人居高临下,正朝他俯视。
残烛之光照在她脸上,朦朦胧胧中,女人面相约摸始室过之的年纪,大有徐娘之态,眉目虽依稀可辨娇艳神韵,此刻却尤其憔悴,兼之一身麻衣葛褛,顶上一轮竹笠,更显风霜之色、耕妇之态。
风潇游正悲痛欲绝,也不去细思此时此刻这人何以悄无声息便到了自己跟前,只见素不相识,便不予理会。
中年妇女摘下斗笠,仔细打量他,语含缅怀,喟然道:“从来未曾好生看过,而今这么一比对,真像!”
她语气古怪,风潇游听得耳鼓一震,仰起了头。
女人敛了异色,瞥了眼月骨鸢,淡然道:“眼下困扰你的疑团我都了如指掌,酿成而今这等后果,也该与你阐明来龙去脉了。只是说来话长,我也不知从何说起,就由你先开口,问吧。”
风潇游一时未懂她此话何意,只觉莫名其妙。
见他无言,零虑暗叹一声,心怀体谅,续道:“看来你也不知如何启齿。这么跟你说吧,骨鸢这丫头口中的“深仇大恨”同你“姓甚名谁”这两桩大事,你想先听哪一桩?我可一一为你说个明白。”
风潇游大惊失色,圆睁双目,定定将她望着。
“刚才我说真像,你大约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吧?”零虑明知故问,也不待风潇游答话,一瞥当空皓月,解释道:“我的这个真像是指你相貌,同你父亲有八分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