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是祸是福(1 / 2)
被绑在车上醒来睡去地不知折磨了多少次,终于到了泉州。
小明奄奄一息地躺在车板上,听外头人声嘈杂,想必已到集市上了。南方人爱穿木屐,石板路上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来往穿梭,茶楼里谈笑风生,店家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菜市上卖着鱼蟹,鲜花,偶尔还能听见异国人说着听不懂的话。
曾听黄先生说过泉州港的繁荣鼎盛,天南地北客商云集,塞外皮货,江南丝织,南国鲜果,海外珍奇,应有尽有,令人神往。可如今真的到了泉州,却是落得这般。小明频频想起春喜,想起小义,最后又想起了母亲,紧紧攒起双手,把不断上涌的泪水吞了下去。
半晕半醒之中,忽而又记起和母亲分别的那一夜。
那是个漆黑的雨夜,水滴从破庙残缺不全的瓦片缝隙里淅淅沥沥地落下,凹凸不平的土灰地上已积起小水坑。微弱的篝火似乎已坚持不了多久,火上架着一只缺了口的陶罐,里面煮着一点并不很香的粥。他蜷缩着身体偎依在母亲身边,仰面迎上母亲温柔的目光,弱弱问道:“娘,你的伤不要紧吧?”
母亲微微笑了笑:“没事。”
窗外的雨声犹如千万支利箭从天而降,凄冷的风不断地吹到他的脸上。
“娘,我害怕。”他的声音里透着恐惧。
“别怕,你不是很勇敢的么。”母亲拍了拍他的肩,“还记得《卖炭翁》吗?”
“记得。卖炭翁,伐莘烧炭南山中,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卖炭得钱何所营……”
母亲听着孩子清亮的诵读声,转过脸去,眉间闪过阴郁。
“好孩子,来,吃粥了。困难多,办法更多。”
母亲刚要伸手去捧火上的陶罐,突然,她用手按住他,凝神一听,拉起他轻身纵上房梁,拽紧了他的手嘱咐道:“明儿,不管你看到什么,千万别出声。千万!”说完跳了下去。
“岳云溪!”中气十足的声音穿过雨帘,三条人影落在了破庙门前。
他趴在房梁上,认得出那正是白天交战中的三人。最显眼的络腮胡子,手持金光闪闪的宽刀,其次是个道士,丈着三尺青锋,还有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一把短柄银抢在握。此时,母亲冒着寒气的短剑已经出鞘。
“岳云溪,你至今持迷不悟!”金刀的声音震人耳鼓。
“八年了,我们与世无争,你们究竟要纠缠到何时?”
“你们与世无争,那上个月你造下的数条人命又当如何?”
“谁让他们想对我儿子动手!”母亲瞥了一眼蓝衣青年道:“师弟,既然大师兄也来了,怎么不通报一声?”
“师妹果然好耳力。”门口不知何时多了一人,三十来岁,一袭白衣,乌巾裹头,气宇轩昂,手中宝剑显然稀世之物。
这时,又听门外一阵脚步声响,一群人陆续闯进庙门,手中的火把顿时把屋子照得如同白昼一般。母亲被虎视眈眈地围在中央。有人叫道:“白大侠,这次决不能再让这女人逃了!”周围一片附和声。
白衣人示意众人安静下来,道:“我问剑阁师门不幸,出此叛逆,让各位同道饱受牵连,白某在此向大家谢罪。我与师弟愿为武林除害,请大家莫要插手。”转过头来对母亲道:“师妹,虽然家父将你逐出师门,我还当你是我小妹,《十方精要》望你交回,以前的事就不提了。”
母亲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我早说过了,那破书根本不是我们偷的。你们这些人,看不惯我们资质高,偏说是偷东西,背弃师门。有了那本破书,你们还是一个样。”
“满口胡言!”金刀怒道,“《十方精要》是丘允所偷,证据确凿。他死了,东西不在你手里还会在哪儿?”
母亲冷冷笑道:“只有你们这群蠢夫才会做什么武学秘籍的黄粱梦!”她转过头盯着白衣人道:“大师兄,知道你做正人君子不容易,今日前来,必定不能毁人之托,小妹就此性命一条,愿意奉陪,只望你手下有度。”
他趴在房梁上,心里一凉。
“师妹……”白衣人目光闪烁。
四周众人纷纷喊道:“岳云溪,今日你在劫难逃!”
“废话少说!”母亲短剑一挺,剑尖化出七朵剑花,身形如风,向前席卷而去。
白衣人和那使枪的青年将母亲前后夹攻,她轻灵的身法令他们一时奈她不得,剑影穿梭光彩如虹,看不清那到底是母亲的一尺青玉,还是白衣的三尺金虬,簌簌火把映着残月似的剑光,迸发出无数令人毛骨悚然的幻影。
母亲却是有伤在身。
雨一直在下,声声入耳,比剑锋相撞的声音更令人心寒。他闭上眼睛,好像什么都不存在了。直到一声金属落地的声响刺到他的心里。那是母亲的剑。
他睁开了双眼,只见母亲靠在柱子上,十几道长长的伤口中流出的鲜血已将她的紫衣染成了可怕的殷红。她像一尊雕像般冷冰冰地立着。
心沉了下去,他始终没有出声。
白衣人慢慢地将那依旧清如秋水的长剑收回鞘中,长叹一声。蓝衣青年表情默然,一语不发。四周的人此时也都没了声音。白衣转身对众人道:“这事到今天就算了了罢。”
少顷,忽而有人道:“《十方精要》不能就这么石沉大海啊!她不是还有个儿子吗?怎么没瞧见?”
白衣即刻打断:“适可而止吧!既然她到死都不认,我等也没有办法。大家散了吧。”说罢带头拿过火把,将庙里的帐幔等陆续点燃。其余人见他如此,便也不多说什么了,随他身后将火把抛向蒲团,四壁,木柱,黑烟四起。白衣出门前,回头朝梁上看了一眼,轻声道了句:“走吧。”
人们消失在雨中,就像来时一样骤然。
他从破瓦的缝隙中爬出屋顶。大雨顷刻间将他浸湿,他用双手捂住了脸,但却哭不出来。
母亲说过,一定要勇敢。
夜幕低垂,小明此时已完全醒过来了。听赶车的人“吁”的一声拉住了马,他赶紧闭眼僵卧,再也不想吃那令人作呕的药丸了。
“还没醒呢。”身上的毡子被掀开一角。
小明感到有人凑了过来,继而毡子又盖上了。另一人道:“怕是药用得过了,一时半会儿醒不了。别喂了,吃死了就没用了。走,我们先吃饭去,赶了这一路都饿死我了。”
听两人脚步远去,直到周围没一点动静了,小明这才挪动了下身子,伸展双腿,待手脚恢复知觉后,奋力挪到车的一边,使劲吸了口气,翻身滚下车来,径直摔在地上。脊背硌得生痛,肚腹中一阵翻搅,幸好嘴被塞住,没发出声响。
待稍稍缓和,他扭头四顾,周围都是驴马和车辆,想必在某个旅店的马棚里。正是吃饭的时候,马棚里没有一个人。手脚被捆得结实,一时里根本解不开,他咬紧了嘴里的布,狠命朝篱笆墙边滚去。天公作美,墙边竟有个破洞,他团起身子,正好能从洞里挤出去。
滚到墙外,满头大汗,浑身酸痛,再也没力气了。小明仰天躺在路上,觉得嘴里的布团松动了些,于是用舌头使劲去顶,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布团给吐了出来。潮湿清新的空气涌入喉间肺腑。
就在此时,身后远远传来了一阵小曲儿声,有人来了。
小明扭头一看,小巷那头摇摇晃晃地走来一胖一瘦两个身影,提着灯笼,挎着刀,原来是两个差人。看到官差如获救星。小明赶紧用尽所有气力大声喊救命。
“哎呀,有人!”瘦差人看见了他,迈开步子就要上前,脚下却一个踉跄,差点把灯笼都丢了。那胖差人一把将他扶牢,说道:“老丁啊,你慢点。”
两个差人走上前来,小明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
胖差人凑近一瞧,揉了揉眼睛,把小明从地上扶起,问道:“你是哪家的小孩?”
“我被人贩子绑到这里的!人贩子就在旅店里!”小明急得声音发抖。
“咦?这小孩我好像见过。”瘦差人眯起一只眼瞅了瞅小明,对胖差人道:“王老弟,这不是老张那儿的么?”
“不对,不对。”胖差人直摇头,“他说是被人贩子绑来的。”
“不对。昨天张万发还跟我说,有两个小孩子被大的打了,跑得找不到了。”
“哦。那把这个送给他得了。”胖差人把小明摇了摇,“我们平日那么多案子要办,谁有空帮他找孩子。”
“诶?怎么还绑着呐。”瘦差人终于看见了小明手脚上的绳子,伸手来解,解了半天才解开,对小明道:“走,走,走,带你去个好去处。”
小明“哎哟”一声,腿软得站不起来。胖差人见了,摇头道:“算了算了,上来吧。”蹲下来让小明趴在他背上,驮起道:“要过年啦,做做好事。”
小明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这两名差人带着,一路走街串巷,心中既疑惑又紧张,不知差人口中所谓好地方倒底是什么。
走了许久,渐渐离开闹市,晚风捎来阵阵海水的味道。只听两个醉鬼在那里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着。
“张万发生意不错啊。”
“是啊,养那些老的小的,有衙门补贴。小的干活又不用给工钱。”
“老张可真聪明。”
“不过说起来也是做好事。”
“听说,前不久那帮小子打架打得好厉害。”
“嗨,管他呢,反正又打不死人,小孩子闹着玩嘛。”
小明听得莫名其妙。
“老弟啊,”瘦差人突然叉开了话题,“听说陈都头要娶老婆啦?”
“是吗?谁家的?”
“好像是东门茶店的。”
“人家福气好,娶上个漂亮媳妇,哪像我们兄弟俩,只有喝着烧酒眼馋的份。”
“别提酒,我的酒虫又来了,快走快走,去老张那里再喝几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