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第 104 章(1 / 2)
樊长玉在帐内将这番对话听得分明, 关于自己爹娘的事,她的确揣了满腹的疑惑想问贺敬元,当即就道“劳请外边的弟兄稍等片刻, 我换身能见人的衣裳就过去。”
她去寻干净的衣袍时,才猛然想起另一个问题, 她当日从战场上下来,身上的兵服早就脏得不能看了, 她昏迷时是谁给她换的
而且眼下她一双手被缠成了这个样子, 拿到了衣袍也没法自个儿往身上套。
樊长玉正皱眉,帐外就又传来了一道嗓音“长玉, 方便大娘进来吗”
听出是赵大娘的声音, 樊长玉又惊又喜, 忙道“大娘进来就是。”
赵大娘掀帘进来后,便拿了那套衣袍往樊长玉身上套,道“听说有位将军唤你过去,小五让我过来帮你换身衣裳。”
樊长玉道“小五做事倒是妥帖。”
又问“大娘何时来的军中”
赵大娘叹了口气道“两日前被小五接来的, 你这孩子,险些没吓死大娘, 那一身衣裳血淋淋的,还好身上没受什么大伤。你要是有个好歹, 宁娘可怎么办”
这么看来,自己昏迷时的衣物也是赵大娘帮忙换的。
但樊长玉记得谢五在战场上受的伤也不比自己轻,他当天还能跑回家去接赵大娘
樊长玉眼底有淡淡的困惑, “小五身上没伤”
赵大娘把外袍给樊长玉套上后,正在帮她束腰封,说“那大娘可就不知道了,不过你昏迷这两天, 小五都守在你帐内,我怕他累着了,让他下去歇着,可撵都撵不走。”
说到这个话题,赵大娘抬起头来时,神色间多了几分古怪,看着樊长玉道“他跟着你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长玉啊,小五别是动了其他心思吧”
她像是一下子头疼了起来“小五是个好孩子,可你已经有言正了啊,要不大娘回头还是给小五说门亲事吧”
樊长玉知道谢五和谢七都是谢征的人,他们对自己忠心,无非是受命于谢征罢了,无奈道“大娘你别瞎想,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过赵大娘说谢五这两日一直守着自己,还是让樊长玉觉得有些怪怪的。
换好衣物后,她便出帐先去见贺敬元。
谢五如今算是她的亲兵,跟着一道去了中军帐,但只能在外边候命,不能跟着一起进去。
带樊长玉过去的传令官同中军帐门口的守卫交涉过后,那守卫又进帐去禀报了什么,才让樊长玉一人进帐。
掀开帐帘,樊长玉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药味,她记着这些日子在军中学到的礼仪,不可直视上峰,微垂下眼睑抱拳道“末将樊长玉,见过大人。”
贺敬元在蓟州为官多年,不管是下边的百姓,还是他麾下的将领们,私底下都更习惯称呼他一声“大人”。
说起来,还是他太儒雅温和了些,不像武将,更像个文官。
床榻那边传来一道明显中气不足的嗓音“无需多礼咳咳咳”
樊长玉见床榻上的人一句话没说完,便伏到床边咳得厉害,立在原地迟疑了片刻,还是上前用缠成球的手帮忙拍了拍背问“大人,要不要传军医”
也是站的近了,她才敢不动声色地打量床榻上这位老将。
他似乎已瘦了许多,两颊下凹,面上的气色很不好,原本黑发间只飘着几根银丝,现在也是半黑半白,一下子沧桑了不少。
樊长玉突然意识到他的情况很不好。
贺敬元咳了好一阵,才勉强压下了喉间的那阵痒意。
躺回靠枕上时,喘了好几息才缓过来。
只不过胸前的那道箭伤,因为方才咳得太厉害,又渗出了血,将他雪白的中衣染红了指甲盖大小的一块。
他虚弱摆摆手,说“伤到了肺腑,这两日咳得是厉害了些。”
注意到樊长玉两只手都被缠了起来,他问“你伤势如何”
樊长玉道“末将身上也只有这两只手称得上是大伤了。”
贺敬元闻言,倒是笑了起来,只是笑着笑着,又止不住低咳起来,好在这次没先前咳得厉害。
他欣慰道“后生可畏啊,长信王在大胤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你手上这伤,换长信王一条命,怎么着也是值了。”
樊长玉脑海里浮现的,却是那疤脸人射了长信王一箭,驾马疾驰过来接自己的情形。
她记得他揽自己上马的力道,也记得那熟悉的气息。
若是没有他补的那一箭,就算长信王最终会因她那一刀刺破了脏器而死,她只怕也会力竭抓不住长信王的剑,死于剑下。
但小五说谢征压根不在崇州。
樊长玉觉得,要么就是自己当真意识模糊记错了,要么,就是小五骗了自己。
可能让小五撒谎骗自己的,也只有谢征了。
想通这一点的时候,樊长玉几乎是心口一跳,恨不能立马回营逼问小五谢征在何处。
碍于贺敬元还在,才先行压下了这念头。
谢征如今的身份不方便暴露,樊长玉便也没贸然说他易容上战场救自己的事,只谦逊答道“大人谬赞了,末将只是运气好,才侥幸刺了长信王一刀。”
贺敬元眼底欣慰更多了些“你是个好孩子,有这份踏实在,往后的路,你能走得更远的。”
樊长玉拘谨道“谢大人夸赞。”
贺敬元看出她的拘束,指了指床榻边上的一张小方凳,吃力道“坐吧,有些话,也是时候同你说了。”
樊长玉刚坐到凳上,听到贺敬元这话,指尖下意识收拢,什么也抓不到,才反应过来自己一双手都被纱布缠成了个球。
她不自觉绷直了背脊,问“是关于我爹娘的事吗”
贺敬元面露诧异,似没料到樊长玉已经知晓自己同她爹娘的关系,随即才缓缓点头,“我听文常说过,你查了蓟州府的卷宗,想弄清楚真正害你爹娘的是谁”
他浅浅叹了口气“你爹娘把你们姐妹俩托付与我时,就是不想让你们再沾染上一辈的因果,只愿你们平平淡淡过完一辈子,可惜世事难料啊。”
樊长玉想起爹娘在世时候,一家人过的平淡温馨的日子,以及爹娘突然离世和在清平县遭遇的那几场刺杀,心口沉了沉,问“我爹娘究竟是何身份”
贺敬元看着她,似透过她看到了几分故人的影子,语气里不乏沧桑“你爹曾是魏府家将,因能力出众,被赐予了魏姓,唤祁林。丞相嫁妹与谢临山将军后,你爹跟去了谢将军麾下做事,后来才入赘给了谢将军麾下的孟老将军。”
樊长玉听到此处,瞳孔不由一缩“孟叔远”
这个大胤朝三岁小儿都知晓的、导致了当年锦州惨的罪魁祸首。
贺敬元明白她这一刻的心境,叹息道“孟老将军是谢将军最为倚仗的老将,你爹当年入赘给他的独女,谢、魏两家亲上加亲,本是一门喜事。只可惜后来锦州被困,孟老将军押送粮草失误,才铸成了那等无法挽回的大错。”
知晓了自己外祖就是当年让锦州十万将士活活饿死、害得承德太子和谢临山将军战死于城门下,让朝廷被迫割地休战的元凶,樊长玉整个人如置冰窖。
那一瞬她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她们全家都是大胤的罪人。
她在谢征跟前也是个罪人。
谢征那样恨她外祖父,知晓了她就是孟家的后人,又会如何
樊长玉心里乱糟糟的,下意识回避这个问题,问“所以魏严要杀我爹娘,就是为了给谢将军报仇”
贺敬元却摇了摇头“当年锦州失守后,你外祖便自刎谢罪了,其中延误战机是否有隐情,迄今也不得而知。但丞相当年的确下令让你爹杀了你娘,你爹下不去手,这才带着你娘假死脱身,求到我这里来,让我帮他们伪造个身份,隐匿行踪。
“但隔了十几年,丞相突然再次对他们下了追杀令,却是要找回一件东西。”
樊长玉诧异抬头看向他。
后面的话,贺敬元突然有些说不出口了,他看着樊长玉,艰涩道“丞相让我去杀你爹娘时,你爹娘似乎早就料到那么一天了,只求我留你们姐妹一人性命,又给了我一个盒子,让我莫要打开,等丞相要的时候,再把那个盒子给他就是了。交代完这些,他们便自刎在我跟前了。”
樊长玉手脚冰凉,她从未想过,自己一直想查清的爹娘死因背后,藏着这么多沉重的东西。
贺敬元说“你家中几次遭遇刺杀,便是丞相派人在找那个盒子。”
一下子接受了这么多爆炸性的信息,樊长玉只觉脑仁儿都闷闷地作疼,她艰难地捋着思绪。
如今世人皆知的,是她外祖父运粮失误才导致了锦州一战的惨败。但她爹曾是魏严的人,当年也授命于魏严要杀她娘,只是后来又背叛魏严,带着她娘假死逃了。
而她爹娘手上握着什么东西,让魏严隔了十几年也要追杀他们拿回去。
所以当年她外祖父运粮失误,可能跟魏严也脱不了干系
但魏严只是一介臣子,那时候被困在锦州的,不仅有承德太子,还有他的妹夫谢将军,他设计这一切图什么
可想到谢征曾说魏严是他的仇人,他也险些死在魏严手上,而魏严如今大权在握,甚至直接架空了皇室,樊长玉又觉得自己的猜测没错。
魏严要是不做贼心虚,他杀谢征做什么
想来她外祖父运粮失误,应该真有魏严的缘故在里边。
好一阵,樊长玉才问贺敬元“之前在临安镇,我家遭遇了刺杀,却有军队及时来援,是大人命人去护着我家的”
贺敬元点头。
樊长玉深知眼下唯一的线索只怕都在她爹娘留下的那个盒子了,斟酌片刻,还是问了贺敬元“大人有看过我爹娘的那个盒子吗”
贺敬元面上带了几分苦涩和嘲意“我若是看了,莫说丞相不会留你们姐妹的性命,便是贺某自己,只怕也难逃一死。”
樊长玉沉默片刻,道出自己的猜测“我外祖父运粮延误战机,是魏严从中作梗对不对”
贺敬元叹息“当年锦州战败的大罪,全都盖棺论定全扣在了你外祖头上,我同陶太傅商讨时,也觉孟老将军那般谨慎的一个人,不可能不知道当时锦州是何情况,糊涂到冒着延误战机的风险,去救被困的那十万灾民。但丞相的把柄,是怎么落到你父亲手中的,就值得深思了。”
樊长玉听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
她外祖父不可能做出那等糊涂事,那么兴许就是她爹做了魏严的棋子,所以她爹手中才有让魏严隔了十几年也要杀了他们夺回去的东西。
这个结果并没有给樊长玉带来多少安慰。
外祖父不是罪魁祸首了,却因为她爹给别人当棋子,被设计背负了那么多年的骂名,樊长玉光是想想便觉心口呼吸不顺。
记忆里爹爹一直都是沉默不善言辞的,也鲜少笑,哪怕做猪肉生意,连讨价还价都不太会,只有在娘亲跟前,他脸上的表情才会生动丰富起来。
他总是默默地做很多事,笨拙地讨她娘亲欢心,就因为娘亲怕冷,市面上又买不到货真价实的貂皮大袄,他就一个人进山四五天,猎回一堆银貂给母亲做大氅。
而娘亲呢平日里虽是再温柔不过,说话都细声细气的,可若是惹恼了她,那就另当别论了。
樊长玉小时候就她娘举着扫帚教训过,她娘发起火来,连她爹都不敢劝。
也正是因此,樊长玉才觉得以她娘的脾性,不可能会在知晓她爹害了她外祖父后,还选择跟她爹一起归隐。
她突然问贺敬元“大人,我娘去时,知晓那个盒子里的秘密吗”
贺敬元回想起当日那夫妻一人相继自刎在雪地里的情形,心中仍有几分悲意,点了点头,道“夫人很是从容,想来是知晓的。”
樊长玉便笃定道“若是我爹害了我外祖父,我娘定不会原谅他,当年的事,可能另有隐情。”
贺敬元有些意外,想说话却又止不住喉间的痒意,咳了好一阵才道“陶太傅也提出过质疑,奈何已过了十七年,除了这些猜测,拿不出切实的证据,便是想查也无从再查起,陶太傅才决定进京一趟,亲自去见丞相,可惜至今没有音讯传回来。”
他看着樊长玉,语重心长道“你同侯爷的事,我已听说过一一。这些事,我也想过烂在肚子里,死了就带进棺材里的。上一辈人的事,就随着上一辈人的死尘归尘,土归土好了。
“可我又怕将来东窗事发,杀父之仇,放谁身上也是不能轻易揭过的。与其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不若提前告知你这一切,再让你们去抉择。”
樊长玉心中百味陈杂,跪在贺敬元榻前,郑重给他磕了一个头“多谢贺大人。”
贺敬元拿手掩在唇边咳了好一阵,才喘息着说了句“你若不恨我,便唤我一声世伯吧,你父亲与我,曾也是结义兄弟,你使的那套刀法,便是我当初和他一起创的。”
樊长玉看着这个像是快迟暮的老人,眼眶有了淡淡的涩意,唤道“世伯。”
贺敬元似乎等这一天等了许多年了,笑得脸上的褶子都展开了许多,应了声“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