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曦（九） 预支（1 / 1）

“让我们去拿走藏匿在它羽翼间的钥匙吧。”最终那女祭司什么都没说，只是扭头不再看我们并做出了下一步指示，而我则一面犯难一面好奇的望着那陡峭难行的山崖以及足够遮掩我们的视线但不足以支撑我们体重的云雾，“这雾气不是那巨鸟的振翅扬起的吗？我并不见它有散去的迹象。”我在问出疑问时惴惴不安，生怕自己又闹了笑话，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我听到山石间回荡着笑声，不仅仅是回音，更像是各色同属一人却包含不同情绪的笑声自岩石的每一处缝隙传来，它们彼此拥挤，互相碰撞，将原本便不算平整的山崖撞的更加崎岖，不过倒是方便了我们过会儿的行进，但我知道正如掌握琴弦与掌控弓弦一样困难，即使是细微的角度变化都足以使最初的音色差之千里，更何况其中还混入了土地破碎时的呻吟。

他，或许是那遭缚的人形，是他在嘲笑我吗？这或许能够解释为何那近乎挑衅的狂笑中为何夹杂着苦痛所引发的怒火与停滞，又或者那只是扭曲的结果，他只是在为自己即将获得自由而欣喜。我确认那声音并不来自我身侧的二人，那女祭司的声音更纤细好似能够自那些裂隙中穿行，又能不知从何处涌出的雨珠，而珀尔修斯，他正望着我，看上去与我一样迷惑。

当笑声停止，那位不太礼貌但着实热情的先生便以热切的催促欢快的推着我们向他的方向而行，我的脚步不禁追随着他呼唤的节奏，但那方向不仅有被束缚的他，还有我们之间相隔的无底深渊。尚未及至崖边我便拉长了脖子往下看，那里的雾气虽不及头顶的云层更浓密，但那片虚无的黑更令人心惊，而我的双脚在我仍惊魂未定时便随着他人口中的足音行至边缘。

我不敢想象自此坠落的结局，又或者我太过无足轻重又或者不够轻巧以至于我甚至无法坠落到底，但哪怕是最好的结果想来也定然会令我粉身碎骨，如同自我曾见过的最高的建筑的顶部落下的瓦片。我的手脚却不受控制的舞动，如同我的呼吸与心跳，且它们所泵出的每一口空气，每一股血流都如此灼热难耐，我的脚底因舞蹈，而我的皮肤因妄图停止而起了泡。

我能做的唯有闭上双眼默数自己生命的倒计时，但哪怕是这最后的挣扎，都因为那蒸腾的热力烧穿了我眼前的遮蔽而无法实现，我的视野变得异常清晰，模糊不清的雾气如同帷幕般遭到了烧毁，我几乎能够看清那些灼热的烟尘飘荡的方向，但我目力所及依旧黯淡无光。我壮着胆子望向了天空，于是我便寻到了那些烟尘的去处，它们簇拥着云雾投下无明的阴影。

我的脚步仍未停歇，但好算是不再旋转，因而我终于有机会以疼痛但总算重新明亮的双眼看清我如今的处境，当然，我刻意抬高了下颚以避免自己望向脚下，我生怕看到自己踩在不可思议的路面上，更怕那里甚至什么都没有。我望向了我的来路，那是一双聚拢的双手，有些像我于梦境所见的阴影，但那是由石块打磨而成的，不知是风沙的杰作，还是鬼斧神工。

又或者我们正踩在某位比我们高大太多，却与我们生的相似的，曾经并不如此静止的巨人身上？他是已经失去了生命，还是被这层坚石所铸的牢笼束缚在此？而那个人型，我也终于看清了他的面目，他被束缚之地正是那巨人石雕的眼窝，那本会投下阴影，但那男人周身隐约的光芒仍令我看清了他的脸孔，竟与那石雕颇为相似，好似这正是为他量身打造的监所。

“珀尔修斯，你可曾问过他有求于你的究竟是何事？”那女祭司似乎对与此人接触有些疑虑，我当然能够理解，毕竟若非犯下重罪的穷凶极恶之人，我很难想象他会被判决身陷囹圄后还要受这些折磨，尤其这显然并非是人力可及的处罚，而骄阳大人据我所知最是公正，但我的舞步始终无法停歇，因此我不得不将他那满身伤疤但依旧未失气力的身躯看的更清楚。

我没有看见他的双目，因为它们被人为的遮蔽，那是遍布他周身，几乎与他的伤疤融为一体的锁链的一环，但他对黑暗的毫不畏惧令我判断他要么本就是个盲人，要么他足够勇悍。而那些伤疤，当我的脚尖终于踏上了我熟悉的实地，我已数出了无数种武器的痕迹，还有许多来自野兽，而那近乎致命且仍未愈合的，我想那来自如今正躺在他脚边的那只威武巨鹰。

“他要我预支一样东西，我此刻便已拥有但他如今还不需要的东西。”珀尔修斯与那女祭司也踩上了那形似鼻尖的平台，“他要我承诺未来的交付。”而我终于敢转身，于是顺着那男人滴落的血珠，我看到了一条好似岩浆铺就的天路，不过此刻它开始逐渐崩塌，而我又随着它崩解的裂隙回顾，这一次我只看到了血迹却不见伤口，但疤痕仍在且有一道异常新鲜。

“他想要什么？我得告诉你一个属于你我的教训，永远不要轻言许诺。”那女祭司问道，“不要怪我刨根问底，或是你觉得我在危言耸听，你或许不知道，可能不相信自己有何不同，但我知道你的承诺有时意味着太多。”而珀尔修斯所许出之物也的确有些令人困惑，“他说他想要我的谅解，不过他在此刻尚未在我身上留下伤痕，而他只是在向我请求未来的恩典。”

“你不怕他打算在脱困的瞬间便杀了你吗？”那女祭司提出了同样是我想要提出的疑问，珀尔修斯显然也对此存有疑虑，这或许正是为何在他所讲述的故事中，他在这个梦境之后的数十年内仍未有任何寻觅的打算，“但人总得信守承诺，诚然你说的不错，轻易许诺是愚者的作为，那你就当我短视且愚昧吧，毕竟我仍处混沌，并且我当时只想要摆脱眼前的困境。”

珀尔修斯与那女祭司的谈话不算隐秘，他们并不担心自己即将打破锁链之人心存芥蒂，因为哪怕是我都能够看到他的双耳同样为锁链覆盖，而他的一言不发更是证实了他此刻的耳聋，但仍不断打量着他的我却心存疑虑，因为我看着那男人脸上始终挂着的笑意，我从中看出的可不是自嘲，而是一种胜券在握带来的可能有些不太稳重但却与他十分契合的自鸣得意。

“而且我认得他的，我曾在他西行的路上见过他的脸，只是他不曾认出我，而我也不敢认出他。”珀尔修斯在呢喃这些话时终于足够小声，以至于我觉得他并非是在说服我们而是在说服自己，但那遭缚者神色的突然变化使我知晓这声音穿透，或是通过锁链更清晰的传入了此人的耳朵，而他觉得那是在同自己对话，但他没回应，甚至那热切的雷鸣也戛然而止。

“好啦，放心，我能够确认他是个正派人物，况且哪怕不是，他也曾两次在光阴铸炉的火焰中护住了我。”珀尔修斯再次恢复了他总是自信满满的神情，“况且，若是他想要我的命，那便叫他来取，我还想看看我的剑是否圆钝，我的弓与箭矢是否有生锈呢。”而这次我不由得晃了晃脑袋，才将在一瞬间竟觉得他同那遭缚者自鸣得意的笑意有些相似的念头甩开。

“来，这是我的承诺。”珀尔修斯的剑斩在那貌似细小如同纤绳的锁链之上，而令人感到尴尬，所以我挪开了视线，那女祭司则是咳嗽不止的是它们丝毫未动，甚至连痕迹都不曾留下，包括那明明因为重伤刚愈而仍处虚弱之中的男人都使自己包含按他的立场不该的幸灾乐祸的笑声在我们的脚下沉闷的回响，而当它们激起的震动停歇，他翕动着嘴唇说起了什么。

那似是虫鸣，好似鸟歌，而我或许是因为舌头仍不灵便，别说是理解，哪怕是在口中轻轻的重复都难以做到，那女祭司也同样皱起了眉头，她告诉我那是一种来自辉光的古老的语言，她曾在漫宿与部分介壳种的聚落中听到过，但总归那不属于人类的喉舌，甚至包括曾是凡人，或者说至少是有着能够以凡人的言辞叙说的她，因此她无法理解他们之间的秘密谈话。

而珀尔修斯，他自然也身处人类的身躯之中，他并不张口，大约他自己也知道无法说出哪怕是模仿的话，但他的双目只是迷茫了一怔的时间便比任何一个瞬间更明亮，我想那或许是辉光的种子残存在他体内的根系使他能够理解辉光的果实滴落下露水的甜美，只不过可惜的是，我与那些沙舟中的教师们关系一向不谐，自然我的头脑中是一片全然黑暗的干涸荒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