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第十四章】“就是知道,就是不说”(1 / 2)
刚过了辰时初,秦氏便被“笃笃”的声音吵醒了,没来由得一阵烦躁,被子里踹了身边还打着呼噜的男人一脚说道:“叫你儿子别大清早的打木桩,让不让人睡觉了。”
步保坤翻了个身,含糊不清嘟囔道:“让他打去吧,管他做甚。”
秦氏无名火起,直接掀了被子,把步保坤赤条条的晾在外面,自己也坐起身来。看着还算年轻,长相虽然普通,却也身段姣好肤滑水嫩。
她指着男人的鼻子高声骂道:
“你晚上折腾不让我睡,你儿子早上折腾不让我睡,你们爷俩就没把我当过人!我辛辛苦苦操持家务,连个安稳觉都睡不了,我是你娶进门的媳妇儿,还是你陪房丫鬟,啊?我跟你说,我这个月可没来那个,姓步的,你再这么对我,我就是怀了也不给你生!”。
她这一嚷嚷,步保坤彻底醒了,院子里打木桩的声音也停了一下,只是步保坤刚坐起身要问身孕的事,“笃笃”的声音又开始了,且比之前更响更密集了许多。
步保坤昨晚多喝了几杯,本来睡得挺香,这一大早好端端的被拉起来挨顿骂,又不好冲秦氏发火,一声不吭披件衣服就往院子里冲。
三步并两步冲到院中,看到那小子正光着膀子围着个木人桩拳打脚踢。
肩宽腰窄、腕粗背厚,肌肉被阳光照得油亮油亮的,明显比自己还壮硕许多,个头也快跟自己一般高了。到嘴边的“小兔崽子”就咽了回去,只皱褶眉吩咐道:“行了,别练了!去买包子回来。买三十个,要刚出锅的。”
步保坤说完就往回走,边走边小声骂道:“透你个娘!怎么养这么一夯货,一顿吃十八个包子,老子都要被吃穷了。”
“笃、笃、笃”
身后又传来三声闷响,然后一个冷冷的声音道:“你骂我可以,别骂我娘”。
步保坤猛得转身,怒目瞪过去,恰迎上那冰冷的一点不似少年人的目光,心里发虚,但终于没压住火气,吼道:
“废你娘的屁话!谁供你上学、又供你学武?谁把你养这么大?是你老子我!你娘在哪呢?就知道你娘你娘,老子白养了你这么些年,一天到晚不是在外面打架惹事,就是在家摆一副臭脸。啥也指望不上,不如养头驴,还能拉个车。老子辛苦赚钱,把你个小狼崽子养这么大块头,就是整日跟老子顶嘴的吗?”。
他越骂越是激动,气也越喘越粗。想当初步保坤也练过几天拳脚,靠卖力气养过家,只是这几年改做了买卖,功夫便搁下了,再加上贪酒贪肉的,身体已大不如前。
少年人也不恼,转过身面朝着步保坤,小麦色的皮肤上隐约有热气蒸腾,却不见一滴汗水。轮廓分明线条刚毅的脸上,一双深棕色的眸子冷冷地看着自己的父亲跳着脚喊,仿佛看着一只已经护不住院子的老狗。
待到那边骂完了,少年淡淡说道:“我娘在天上,看着你呢。”
说完,捡起地上的短褂,往身上一套,头也不回的走了。
步保坤只觉心里被狠狠扎了一下,两眼一黑,浑身抖个不停,嘴唇哆哆嗦嗦地反复念叨:“逆子、逆子……”,这要是五六年前,他必纠住这小兔崽子的衣领抽一顿大耳刮子。
背后一个软绵绵的身子靠过来,只听秦氏说道:
“坤哥,别生气了,别恁的气坏了身子。那事本就怨不得你,再说都过去多少年了,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提那些做甚?儿子都是老子上辈子的仇人,这孩子更是,那狼一样的眼睛我看了也怕。朝廷前两天募兵,我说让他去吧,你又不肯。他这样子将来能给你养老?别生气了,等我再给你生个宝贝儿子,好好地教咱儿子孝顺你。”
声音柔柔腻腻的,跟之前几乎判若两人。
若在平时,秦氏这么温柔,步保坤肯定是一百个舒坦,可此时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仍不住地念叨着“逆子!逆子!”,眼睛里依稀可见鲜红的血丝,那眼角仿佛又刻出几道深深的皱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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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保坤口中的逆子,正是步远。
静安五年春,步远的外婆去世,刚满六岁的步远随父母去母亲的老家北原县吊唁。
归途走错了路,眼瞅着入了夜,却转不出山道去。
幸好路过一间破庙,想来世道已太平了许多,步保坤又懂一点拳脚功夫,一家三口便大着胆子打算在庙里对付一宿,到天亮了再问路。
谁知碰到一小撮被护教军击溃的山匪,也躲在庙中。
山匪虽然只有五个人,但见到这一家三口,还是起了歹意,装作投奔亲戚的难民,一边套着话,一边打着劫财劫色,杀人灭口的算盘。
步远那时年幼,从未想过人性能恶到何等地步。
他只记得大人们本来聊得好好的,其中还有个大胡子的胖叔叔拿白纸折出个小人儿逗他玩儿,说要换他从北原带回来的陈醋。他还捂着不肯换,说娘最爱吃老家的醋,就带回来这么一小坛,谁也不给。
突然母亲就尖声喊着让他快跑,紧接着就见母亲被几个壮汉推倒在地,他还没反应过来,父亲已趁乱抱起自己撞开门跑出了破庙。
也许是步保坤跑得太快,也许是那些匪人饿了好多天没力气,追了不到二里地就不追了。
步远被扛在父亲肩膀上,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破庙越来越远,听着娘的惨呼声渐渐消失。
他记得自己捶了几百下父亲的后背,哭喊了几百声“娘”,直到手都砸肿了,嗓子也哭哑了,父亲都没有停下半步。
跑出不知道多远,父亲把他放下,仍是死死扣着他的手腕,不管他怎么哀求要回去,父亲都低着头一声不吭。
直到第二日找到最近的村子上,他才见到父亲开口说话,到处问护教军和官兵驻扎在哪。
好容易报了官,步远坚持要跟着官兵去救娘,六岁的步远始终相信,娘一定还在那间破庙里,父亲也没有拦阻。
等第三日赶到时,破庙还是那间破庙,可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只留下一地的狼藉和斑斑血迹。
从那以后,步远的心也和那间庙一样的空。
回家后,只有父子两人的世界,步远的脾气变得很坏,砸了家里不少的盆盆罐罐。
父亲从哭着求他原谅;到跳着脚骂他白眼狼、早知就不该救他一命;再到闷头一声不吭、由着他闹;再到他每闹一次,就毒打他一顿。
再后来,父亲开了间茶铺,把步远一个人留在家,一大早出门,很晚才回家,一边忙生意一边躲着步远。
父子两偶尔见面,说不上几句咸淡话,便相看两厌,总有其中一人随便找个由头出去。稍微待久一点就又得吵起来。
步远九岁那年的夏天,隔壁的小子告公道碑闹的县里沸沸扬扬,也是那一天,他从外面回来,突然就说不想上学了,要去武堂学武。
于是又跟父亲大吵一场,可能是终于吵得累了,他松口答应了父亲把那个姓秦的女人娶进门。父亲也松口答应供他学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