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魔女之愿-其四（1 / 1）

突然，楼上传来重物掉落的响声。我拔腿奔去，打开了每一扇可疑的房门。但是声音消失得过于迅速，我一无所得。这时怪异的声音再度响起，是厨房。我一跃而下，最速，最短，却依然怎么也追不上它灵活如蛇的尾巴。

狂躁的骚动过去了，四周复归平和宁静。凄清月色下，只听得见我空喘着倒吸的冷气。我斗胆看向厨房，那盏幽暗的烛光已经默默地熄了，剩下一缕袅袅青烟，正在厨房的上空迷茫地徘徊。

冷汗沿着我的脊柱滑下一条垂线，落在地上，碎了。拳头攥得通红，筛子似的颤抖，攥得青筋暴起，也终归没攥出胆量来，反倒是憋得虚汗又渗出一层。地洞中原是有温暖的湿气，然而一旦升上高山来，便也失去了温度，凝结成颗颗珠粒，滚落在铁似的石板上。无怪乎空气如此稀薄，骨头也冻得脆响，这冷是潜伏在暗中后发而至的惊觉。时至今日，我始觉出寒璃宫的“寒”气来。

我终于明白布鲁塔克国王对我说的那番话并非全是虚言，寒璃宫里大概确实存在着不为人知的第三者。是人？是鬼？还是之前胡乱臆想出来的囚禁在地穴深处的怪兽？这是连魔女都能存在的世界，任何天马行空的猜想都不能保证决计没有可能。

楼上又传来重物掉落的响声了，我没有再次确认的必要，因为根本不存在能发出这样响声的东西——朱迪早就把任何能制造出掉落响声的物品都锁进了柜子里。我环视周围，厨房内的那缕青烟散成了一团薄雾。我没有走进去过，那烟又确乎是被人给搅散的。

我闭眼宁神，倾听夜空下石墙的私语。心静了，感觉就开始变得敏锐。空旷的宫殿内流淌着月色的水声，潺潺动听。凉风温柔地拂过脸颊，缠着我的身子，卷起令人惬意的风旋。青烟也向我这里飘来，它伸出丝带般细腻的手指，好奇地触碰我的鼻头。我闻到了怡人的熏香，是花的味道，开在夏天的湖畔旁。占据内心的恐惧逐渐烟消云散，因为，有谁会惧怕一位朋友的好意呢？

“茉莉！”

“咦？你怎么知道是我呀？”

烟雾闪亮了其白色，凝聚成一人形。是一个女孩浮在半空，泡沫般透明、轻盈。细嫩的发丝自由地飘散，仿佛蒲公英的伞羽随风飞扬。她张着小嘴，面露惊奇，眼角始终带着那一缕熟悉的温柔。

我惊叹道：“真是你？天啊，你果然和莱安一模一样。”

“你认识我哥哥？”她机灵地翻了个身，欢快地跳到我的面前。她调皮地追问我：“他是你什么人啊？”

我笑着回答：“他是我必须要见的人。我欠他一个道歉。当我在被伤痛折磨，顾影自怜的时候，忘记了我不是世上唯一的那个可怜人。既不知人，也不自知。怨天地凄凉，事实上，不过是牛角尖中的天地罢了。现在的我还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但是歉是一定要道的，我一定要向他说清，我不想他讨厌我。”

茉莉顿时摆出一副鬼脸，她张嘴就嚷：“乱讲！要我说，能让莱安讨厌的人，恐怕还没出生吧！”说完，她哈哈一笑，在空中翻起跟头，蝴蝶一样自由自在，灵活的动作把我看得眼花缭乱。

我又问她：“对了，你怎么会在这里？这里可是寒璃宫啊。”

“我只能在这里，因为这里是我的坟墓。”

她突然泄了劲，像一片落红降在我跟前。她凑近我的耳朵细声细语地说：“其实，也就是不久前的事。当他们将我搬入寒璃宫的时候，我就明白我活不长了。布鲁塔克的天空很高、很美，常想让我在上面飞。冬天最难熬了，可冬天的天空却让我最为喜欢。雪花从高高的看不见的地方悠悠飘到我身边，手指一碰就软进去，像奶霜一样可甜了。我多想去外边好好玩上一天，可是身体一直在发烧，烫得我冷，只能躺在床上。而且除了朱迪，我谁也不认识。嘿嘿，我也想啊，可没有人来和我说话呀。他们也不让我出去，我只好在睡梦里飞出窗户外面看看。可是后来搬进了寒璃宫，就连这份自由都没有了。我整天整夜做噩梦，常常听见有人尖叫，有人哭。玻璃碎裂后变成了粉，流着血的影子在天花板上对我沉默。我很难受，好几次对朱迪说：‘我要被吃掉了，黑洞在啃我的脚指头。’朱迪便呜呜地哭。她手劲真大，握得我好疼。我想哥哥，想妈妈。眼睛都睁不开了，也还是攒出一点力气来和朱迪一块儿哭。现在想想还有点不好意思呢。但是你知道吗，就在那时，魔女姐姐来了呢。”

“魔女？”

“嗯，明明看上去是和我一般大的孩子呀。她的头发长到地上，滑溜溜的真舒服。她穿着花瓣样的红裙子，一双软软的小手，冰冰凉的，摸着我的额头，让我以为是妈妈呢。她对我说了很多好听的话，我不太记得了，但是那种安心又舒服的感觉我现在还能回忆起来。她说，她是来带大家走的。我说，那也把我带走吧。她没有回答，就将手收回去了。唉，你说她怎么就不多待一会呢？等我睁开眼睛，什么人都不在了，什么声音都没有了，白纸一样干净又寂寞。寒璃宫从来没有那么空旷冷清过，能住一千人的地方突然就剩下我一人，反而让我害怕了。我低头一看，我能起身了，能走也能跑，甚至能飞了。哎呀呀，可不得了，我是真的飞起来了！可惜朱迪再也看不见我了，对她而言我已经死了。真不公平，明明我就在这里，就在她身边，就在她面前朝她喊呢，她那个大傻瓜却什么也不知道。我只好不断地把桌上的东西推到地上，这是唯一能引起她注意的方法。”

“她准是被你吓着了，难怪神经兮兮的。”

“我，我也不想这样的。可是一个人实在好寂寞，为什么魔女姐姐就不带我走呢？”

“把你带走了，朱迪就是一个人了。”我说，“可是我来了之后，也没见着你啊。我能看见你，你却从来没在我面前出现过呢。”

茉莉刷地红了脸，她扭扭捏捏地藏到厨房里头去了。“因为……因为……我和你还不熟呀。”

我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像个傻瓜一样停不下来。茉莉从厨房里探出脑袋，见我笑得那么开心，也和我一起傻笑起来。睡醒了的朱迪迷迷糊糊地走下楼梯，看见清冷的夜色下，一个孤零零的女孩对着空无一物的墙壁开怀大笑。从她非同凡响的音量来看，她可以接着做上好几个噩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