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你还会为我裹伤吗?(1 / 2)
京师,仍是那个富贵之地,战争一歇,人们便急不可耐的迁居回来,我离开前城里的血腥,如今已经变成了一片姹紫嫣红。
他很受百姓欢迎,大约是山中那些汉子虽然粗莽,但都透着朴实简单的劲儿,受尽了伏契皇族盘剥和鬼方外敌压榨的百姓,对他们尤为亲善。
廖府冷落了,他摆出皇帝的架子,不许我住。我忧心,若往日的丫头僮仆回来了,可怎么是好。他大笔一挥,封了功臣,赐了宅邸,嘱咐人将廖府昔日的佣人一一照料了,纳入新府。
宫城许久空荡着,琉璃瓦都积了尘,他这样来了,立时热闹起来。
他非要我住在宫里,与他的住处不近不远,恰如在军营里一般,明明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距离,我却偏偏不会弯一下腰,迈进他的门槛。呼吸可闻的两座屋子,他与我,却要长久才见上一面。
登基礼的前一天晚上,他来找我,这是我们安顿下来两个月时间里,头一次相见。
有浓浓的酒气,他却没喝。看着他手里摔得破碎的酒壶,他一乐,说是崇元殿门槛高,出来的时候绊了一脚,酒洒了一身,酒壶也摔没了,剩个柄握在他手里。
他真是个傻子,从自己的宫里出来,还能叫自己的门槛给绊了。
“本来想找你吃酒,只好来向你讨茶。”他摸了摸下颏,笑笑说。
我看了他一眼,起身去够桌上的茶壶。他嫌弃的扭过头:“凉了。”
明天便要正式执掌这天下的人了,还是这小孩子脾气。我无法,却也烧了水为他沏了新茶。
他吸了吸鼻子:“廖魇,你却有这样的好手艺!”
他似乎很是喜爱那茶香,负屃也说过,要来吃我的茶。仿佛眼前这一饮即尽的杯子便是全部。
他抿了抿茶,还烫着。忽然说:“今天,是廖将军的忌日。”
我的手顿了一顿,握在手里的茶壶险些跌个粉碎。他忙递手来扶,不偏不倚烫个正着。
我自然知道,今天,是父亲离开整三年的日子。与父母并无太多交集,只是这个日子,他总是有意无意的提起,总是在试探,试探看三年前伏契太子爷亲自宣读的圣旨在我心里还有无效用。
被他催着住进皇宫那天,看着那些丫头强自压抑恐惧的神情,我就知道,那份圣旨,早已无效。只是这话,我已经不愿再说。他应该明白的,多说无益。
我蹲下身子给他包扎烫伤的手,他却偏偏用那指腹抚弄我的脸颊,不知疼一般。
“廖魇,你知道吗?”他的话,说到一半,似乎在等我,许久,我才抬头,看着他的神情,几分苦涩,几分无奈。
“我从没见过你笑。哪怕是个敷衍,都没有。”他的指尖,停在我腮边,仿佛那里,本该有个笑起来很好看的酒窝。
不知道有什么可笑的,笑他的傻么?看惯了,也不觉得可笑。
“三年了,抛却幼时,你对我说过的,也不过两个字。”他的声音里,有几分自嘲。
我记得,是他把我从鬼方那里救出,为我疗伤之后,他的淡然,他的沉稳,轰然倒塌的时刻,我才唤了他一声,东离。
只这两个字,是我三年里,对他说的全部。
幼年那般亲近,已经如同一个毫无意义的幻梦,偶尔想起,只是会更深的扯开为现实刺穿的伤口。
错过他的指尖,便如同错过那个梦,那道伤,编织的太过美丽,不敢触碰。
他看着我的脸,目光很深很深,像是一个不知底的湖,不敢涉足。我按过他的手,细细包扎,层层缠绕。只是很轻微的烫伤,但很疼,我知道,就像我被那太过炽热的阳光迷眩一样,很疼。
“不是什么大事,拿些清水来就好。”他试探一般说,我没有回话,只是兀自在那伤口上,系上了结。
“舍不得?”他微微扬起唇角,却没了顽笑的味道。
我仰起头,看着他。舍不得?舍得?我不知道,心里,一如既往的平静。或许,我生来便是如此,不会哭,不会笑。
“要是以后,我受伤了,你还会为我裹伤吗?”他问得很是认真,目光里的期许闪烁的刺目。
我没有点头,只是看向地面。
今天过后,他是皇帝,即便南方还有一个朝廷,即使还要有数年战争,他是皇帝,谁会肯让他受伤?他受了伤,又有多少人争着为他上药疗伤?我不会去抢,那些人于他,才是最好的,而不是我这样一个不人不鬼的人。
他的声音,许久才在头顶响起,低沉,笃定,没有半分余地:“我只要你帮我裹伤。上辈子注定了的。”
上辈子,他总以为,我们之间,总该有些许缘分,上辈子便牵在一起,这辈子,也理当如此。只是我这样的人,不管过往有几世牵绊,见到了我今生的样子,恐怕也尽数抛却逃开。
目光,不自觉的落在了一旁,妆镜中的那人,即使是要我看来,也觉得含冤带怨,满身的戾气,便是我自己,也不愿意接近半步。
他似是看到了我的样子,万分柔和开口:“廖魇,你真的很美。”
晃过神思,却无法再看他。他待我,总是这般小心,一句一字,都是照顾我周全。知我厌恶触碰,手便那样悬住,迟迟没有落下。只是,他素日里来的顽笑太多,这一句,我也只能是当做一句顽笑。
“坐拥江山,怀抱美人,二者兼得当真是一大幸事。”他扬起一个分外明朗的笑。
江山美人,万古两难的抉择,此刻,他却说得这般轻而易举。美人易得,只是一个可堪知己,恍惚一个眉目交错便可知彼此心意念想的绝代佳人,又如何寻觅?我不是,我不懂他,即便他懂我。
“明天,登基大典的时候,能站在我身边吗?”他的话,很是谨慎。
我只是摇头。
他笑了笑:“的确,不知南方伏契要作何感想。自鬼方灭后便再无动静,莫不是还想要两朝并立,平分天下么?明日的典仪上,不知要发生些什么,你还是小心些,远离一点,不无好处。不知徐先生明日肯不肯赏脸过来,毕竟若非他一步步筹谋,也万万到不得这一步。好歹,功成名就的时候,要有他的一份才是。”
他似乎认定了我与徐先生有些瓜葛,又一次提起,脸色郁郁的看了我一眼。
负屃,他虽那般亲善待我,甚至请动了囚牛和睚眦的大驾,尽管如今不知因何万不得已之事已尽数离开,但我于他,更多的之事感激,淡薄如斯的感激。
即墨或许懂我很多,却独独在这之上看不透彻,他能看清我为何躲避,为何拒绝,然而,没有人能真正明白,我的心里,已经不敢再有什么波澜起伏。什么东西,也不过空无。他那么一个活生生的人,怕是永远不会体会这样的心思,但我宁愿,他一生也无法体会。这样于他,最好。
次日,他登基,我只是躲在了一边,漆巾遮发,着一身玄衣。十九年来,我惯穿玄色衣衫,或许如此,便可将我隐于晦涩黑夜。
很早时候,便听晨钟,唤众人祭天,我一夜无眠,理了理微皱的衣襟,看着外间端庄行走仍压抑不住欢愉的人群。
他是个很得人心的帝王,年轻,爱笑,便是宫中的下人们也都很是亲近他。
他在众人的簇拥中,自我房门走过,我躲在门后,没有被他瞧见。他的身边,还有一个娇俏女子,我认得她,是他麾下一大将的女儿,想来,也可算是开国元勋的后裔,与他,也到底般配。也还不过十五六模样,一双眸子清澈如水,一眼望透,没有半分杂质。这样的眸子,最是让人深陷其中。
他已经二十余了,如今天下稍安,身边的人,自当催促他早些嫁娶,开朝创代,最要紧的,还是子嗣延绵。
一直待到众人散去,我才离开房门,追随其后。
祭天之地远在潼山,他特意为我在宫门备了车驾,我到时,也只剩那一个车驾,连驾车的小厮,也已经不愿再等,而不见人影。
仰头望望天色,尚早。
拆卸一番,我翻身上马,径直扬鞭而去。潼山,是在南边。
夹道的欢呼迎驾使我目眩,我也只得绕进空空的巷子,躲避人群。我不愿因我这一副样子,叫人将他说成豢养妖孽的暴君。
至潼山广华台,日头渐足,好在行至山中,时有荫蔽可循。及至众人进入方场,我寻到石像背后方寸之地躲藏,石像投下的阴影一寸寸挪窄,我眯着眼睛,看着汉白玉的雕龙方砖,不敢再动。
庄严的礼乐,一切,都彰显着他九五之尊的雍容气度。
这场盛大的开国祭典,于我的记忆,或许注定只是这一片礼乐。
阳光渐渐刺目,我已不能视物。
不知过了多久,安静沉郁的四周忽然骤然欢呼彻天,我知道,他完成了那仪式,正式入主这北方大地。他是王,万人景仰。他立于万山之巅,俯视天下。疮痍,蛮荒,困厄,所有人将他当做救世主,期望着他解决这一切。我深信,他可以。
眼角晃过甲胄的光,许是那个侍卫站累了的异动,使我本就虚弱的两眼越发迷离。下意识望去,明明什么都看不清晰,只是莫名的,一阵心悸。
我总是能冥冥之中感受到什么,便如同三年前,他推开廖家大门的那一刻,明明看不清眉目,明明没有半分交集,却那般深刻的感受到他身上吞天卷地的气势和波澜。这中间三年,他虽一直与我说笑,然而,他登上高坛,站在万众眼中之时,那阵气势,我也感知的明显,一如三年前。
而现下的这阵心悸,我越发觉得不容忽视,只是瑟缩了身子,更深的躲在阴影里,偷偷看过去。
那人,是谁?这阵心悸……我按了按心口,如此熟悉。
忽然间,看着那人按剑的动作,我明了了,透彻清晰。
容不得思虑,顾不得阳光,我奔命的冲出去,不管人群的惊呼,不管他自远方递来的灼灼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