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望月 莫家 约定)(1 / 2)
望月
“师傅,再过些日子你就可以不用驻守城墙了,想好去哪里了吗?”孙青望着头顶天空中淡淡的月影问。
他来城墙上有两个月了,渐渐习惯了这里如此近的明月。每日黄昏,月影便悄然升起,从模糊至明亮,天还没完全黑下来。未及夜深,月影便又于人们的睡梦中散去。他作为新兵刚随军令来此处时,天空中还是一弯钩月,随着月相由亏转盈,他才惊叹此处月亮之清晰明亮,不愧名为“望月城”。
“我原打算去周遭的一些城镇走走,毕竟我大半生都在为这座城池站岗,也该出去看看了。不过我现在总也提不起出游的心思,要我离开望月城,我又不知道该去哪里。吹惯了这城墙上的风,要再去呼吸其他的方的空气,倒不适应了。”胥丰田挠了挠自己脸上花白的络腮胡,又摸了摸身前的墙砖,脸上露出一种近似羞怯的表情。
“师傅,你在这里守了五十年,中途从来没有离开过这座城吗?”孙青解开自己脸上挡口鼻的布,吸了一口沁人肺腑的凉气,马上又重新系上。他感觉这风刮在脸上越来越痛了,入冬才不到两月他的脸便已粗糙得像一张砂纸。
“从未离开。我的故乡不在这里,按理说老了应该回故乡,但我早已想不起故乡的样子,更别说记起故乡的路,也无亲人牵挂。在这里还有明月相伴,一旦离开,怕是再见不到和这里一样的月亮。五十年何其长,可每日数着阴晴圆缺,似乎又很快。月亮一年只圆十二次。”胥丰田说着从思绪中抬起头来,将目光投向已经清晰起来的月影。“月亮又快要圆了,今年的最后一次了。”
孙青看着胥丰田脸上的动容,知道师傅又想讲故事了,他没有说话,只是侧耳倾听。
“小孙,你可知道‘望月’也有满月的意思……”
望月城外,眺视如见雪湖,芳草含羞,群树举霜,净气凝镜,满原结白。
于城门大道出走十余里,才见一山,向山脚处寻去,便见一镇,地虽偏僻,人气非凡。
山不高不险,常年掩于云雾之中,日出可见山顶被雪,名为白蔼山。山上盛产茶叶,一年出两季,一酥一润。山下自成商道,多有车马通行。小镇依山而成,是为雾镇。
雾镇中有一高眉大院,牌匾上书“莫府”二字。莫府府墙高隔,横通长街,主府周围相同风格建筑成片,竟占了雾镇近三分之一。此时正是冬茶时节,府内外人员进出忙碌不绝,若是走近莫府大门,便可于嘈杂中听见门中传出的统一有力的喊叫声,寻着声音进去,便可见到在大院练武的莫家子弟及护院。绕过此处才是正堂,再往其后,至喊声渐息,有各独立小院,才是主人居所。
这些院子大都门前空寂,门上或有些许装饰,只有其中一间院子门前立有两棵柳树,不过此时柳枝上不是翩翩绿色,而是细密冰挂。
“把窗台上的兰草都搬到床前来。”莫书斌一边吩咐下人,一边将床前的炭火挑旺。
“现在正是出产冬茶的时候,你不去父亲跟前帮忙,跑到我这里来作甚?”斜躺在床上的卓光兰没好气地说道,嘴角那一抹笑意却没藏住。
“夫人放心,父亲大人那里自有大哥侍候,三弟也热心帮忙。府上事务我本来就疏于执手,凑上前去只怕反而惹得父亲生气,不如在这里陪夫人……还有夫人肚子里的孩子。夫人怀胎已九月有余,无事最好还是少下床,我得帮夫人照料好心爱的兰草——那一盆再挪过来一些,也别离火盆太近。把这些花草搬到夫人床前,一来缓解夫人身体之苦,二来免得其受寒而凋。”
“夫君有心了,那妾身就多谢夫君了。”卓光兰笑道,她紧紧靠在丈夫身上,“但有一事还没完成,你还没给咱们的孩子取名字。无论是男是女,总要先取个名字备用。”
“不急,没有一定要先取名字后生孩子的,夫人有何想法的话,便全凭夫人做主。如若想不到合适的名字,到时候只能有劳父亲大人了。”莫书斌不在意地说道。
“也好。”卓光兰轻轻点头,随后又皱起眉头。“我只是这两日总有些心绪不宁,总想把一切都准备妥当。我自有了我们的孩儿以来,身上总是惊寒,即便是坐在火炉跟前,有时也如堕冰窖。你说一切会……”
莫书斌出言打断了卓光兰:“夫人辛苦了。我已经想好了,我也不需要继承什么家业,此生有这一个孩子就已经足矣。”
“这怎么行……”卓光兰还想说些什么,但是她感觉到了丈夫紧握着她的温暖的手。
“我这次进城为夫人选了两盆小巧的绿梅,应该已经到了,我差人——我亲自去取来给夫人瞧瞧……”
“夫人,用力啊……”接生婆紧张地喊道,她身上的汗水并不比二夫人卓光兰身上少。产妇已经和腹中胎儿僵持了两个多时辰了,产妇随时可能力竭昏厥,这要是出了事她可担待不起呀。“夫人,撑住啊……不能泄劲呐……”
“我的肚子里有火在烧!帮帮我,帮帮我……”卓光兰痛苦地呻吟,她的手掌心已经被指甲扎出血来。
门外的莫书斌焦急地等在院子里,他的父亲莫敖和大哥莫闯去城里了,三弟莫占生正在赶去请大夫。大嫂钱氏又有孕在身,无法前来守候。只莫书斌一人,他尚未有过为父经历,也不懂得女性分娩之事,只能朝着明月祈祷。
今夜是月圆之夜,月光照下,甚至不用点亮烛火。然而奇怪的是一向清澈明亮的月轮上,此刻却蒙上了一层模糊的红影。无人注意到在一个瞬间,那层月亮上的红影像镜子一样破碎了,一条淡红色的细流揉进了月光里,拧成一股线,转瞬不见。
产房里的声音突然停了,时刻注意着里面动静的莫文斌焦急地在门外踱步,却又不敢出声询问。
“哇!”一声啼哭。接着门便打开,屋内的女仆从们从房门内一拥而出。莫文斌立刻冲进屋子里。
“恭喜二公子喜得小少爷!”接生婆见二少爷冲进来慌张喊道。
“夫人你可还好?”莫文斌径直走向自己的妻子,对方手里抱着刚出生的孩子,正一脸严肃地看着他。
“文斌你来。”卓光兰声音虚弱却透露出一股坚定。
“这!”莫文斌走近,看向妻子怀抱中的孩子,先是大惊失色,然后一脸难以置信。
只见在胎儿眉心正中,有一个太阳一样的血红图形,还在像呼吸一样闪烁不定。莫文斌小心伸出手指,贴在上面,竟感受到一阵灼痛。
还没等莫文斌开口,卓光兰就用不可置疑的语气冲接生婆命令道:“你这张嘴巴该怎么用我已经告诉过你了,你可明白了?”
接生婆一边不停念叨着“小少爷一切安好”,一边低着头连忙告退。
“除了接生婆,其他下人都没看见。”卓光兰这才在丈夫面前表露出紧张心情。“你看看是没错吧?”
“和家里传说的老祖宗当年降生的异象一模一样,眉心有一血日,触之烫人肌肤。日引炎体!没想到又在我莫家出现了,还是我的孩子!”莫文斌先是惊讶,然后表情转变为惊喜。“我莫家迁到白蔼山一隅近两百年,难道该是我的儿子光宗耀祖,带领族人重归望月城吗?”
“要光宗耀祖你自己去光宗耀祖,与我孩儿何干!”卓光兰突然语气冰冷骂道,她的目光却是乞求般落在丈夫身上。“相传你那老祖宗虽年纪轻轻就成为一代强者,但年仅四十一就气血翻涌、筋脉逆流而亡。纵然莫家得一代辉煌,最终还不是遭仇家追杀,被逼无奈逃到此处。你真想我们的孩儿活不过半百之数吗?纵然真能成就后世之福,就一定要用我儿孩性命去谋吗?”
莫文斌一下子清醒过来,手足无措,沉吟半晌之后,他无奈开口道:“只怕现在孩儿的命运已不再我们手中了,父亲大人定不会放任我们。夫人,也许这也是我们孩儿自己的一场造化吧,只求他将来有自己选择的机会……”
卓光兰也马上明白了其中利害关系,这孩子的道路不是她一个人就能决定的,她近乎悲愤地说道:“不行我们就离开这里,去更远的地方……诶,文斌,你看!”
莫文斌也跟着妻子看向襁褓中的孩子,只见其眉间的血日渐渐淡化了,也不再闪烁,他伸手去摸只觉得温热。他犹豫地说道:“这倒是未曾听说过,只知道老祖宗眉间有血日,却不知道是否终日显于人前。”
“如若能彻底消失了,便可隐瞒下去。”卓光兰不愿放弃这最后一丝希望。
莫文斌静静地看着妻子,他明白妻子知道他要说的话。
“能瞒多久瞒多久……”卓光兰恳求道。
莫文斌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走至门边才沉着开口道:“我去告诉他们母子平安,你今日已经过劳困乏,叫他们不要前来打扰。”
“等等!”
“夫人还有何事相告?”
“吾儿名为‘问’。”
“好!好一个莫问!”莫文斌一生中少有地哈哈大笑,向门外踏去。
他举首望天,月已隐入雾中。
莫家
“问儿,弹琴的基础指法有哪几种?”卓光兰手持一把桃木戒尺,严肃地向端坐在琴桌前的莫问提问。
“有挑、抹、剔、勾、摘、打……还有……还有……”莫问一时答不出,只能在母亲严厉的目光下伸出手去。
“这两天炮仗倒玩得尽兴,我看你是姓什么都不知道了。”
戒尺落在手上,莫问吃痛收手。他有一个问题憋了几日,此时忍不住向母亲提了出来:“母亲,我何时才能练武……跟兄长和弟弟一起……”他不敢和卓光兰对视,说完马上低头。
“练什么武!这几日让你跟着莫天良和莫启胜出去了一趟就学野了是吧?练武有什么用,莫家有的是看家护院的,需要你去和人争斗吗?我看是你的手太闲了,先把《鸟颂》弹二十遍,然后去跟刘管家学字,今天除了新学到的东西,再把‘托’、‘擘’二字各写一百遍!”
“可是——为什么……”莫问有些着急,还想辩解。
卓光兰不耐烦地打断了他,起身挥手说道:“没有可是,也没为什么,叫你莫问,你便莫要再问!”
待莫问弹完琴,正欲前往书房,刚走出房间,就被脚下一绊,扑倒在门前。
“莫问好笨!莫问好笨!”一孩童指着地上的莫问哈哈大笑,“比我还大两岁呢!怎么这么笨呀!”
莫问听出来嘲笑他的人是莫启胜,他捂着擦破的脸皮,爬起身来,看见莫启胜后面还有其母钱氏和其兄莫天良。一股火气从他胸口冒起来,他径直冲向莫启胜,向前一拳打去。谁料莫启胜似乎早有防备,侧身一扭轻易躲开,从后补上一脚,又将莫问踢倒在地上。
“莫问也太弱了,应该让我做哥哥,他做弟弟!”莫启胜蹦到自己母亲身边,想要寻求夸奖。
“我的启胜最厉害了,”钱氏拍着他的头,脸上是遮不住的得意,随后又瞥向刚站起来的莫问。“也不知道这莫问的爹娘是怎么想的,天天关在屋子里,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养了一个黄花大闺女!”
莫问再次站起来后,双臂紧贴身侧迅速向前走去,免得眼中泪花被人瞧见,心里则是有些紧张。莫天良望着他的背影,动了动嘴唇想要说些什么,但还是选择了沉默。
莫问走开还没多远,身后就传来一连串“噼里啪啦”的炸响。他头也没回,赶紧加快脚步离开。他自知不敌,刚才那一拳本就是佯攻,实则是塞了两根爆竹到莫启胜腰上的荷包里。他只来得及擦燃一根,没想到莫启胜兜里也有不少爆竹,运气也不错,那一根爆竹把其余的都引燃了。
莫启胜哇哇大哭,裤子都被炸破了一个洞。钱氏也是既受惊又担心地呱唧乱叫。等她反应过来打算恶狠狠地教训莫问的时候,却发现对方早就跑得没影了。
“这几年家里的武人的确成了一些规模了,感觉已经和以前大不一样了。”莫文斌站在演武场前感叹道。“那些远房族人都把后代送来了吗?”
“几乎都来了,想必不久之后,各分支族人就会在此团聚了。老爷这两年修建演武场,招募武师,接回莫家遗留在外的各处族人,这可不只是为了简单加强家族力量。”大管家吴仁提醒道,“二少爷,再有三天二公子就满十岁了,关于他将来的道路,您是如何打算的?老爷已经有点不高兴了。”
莫文斌望着眼前专门为了培养武人建造的训练场地,百余壮硕男子正在其中操练,既有统一指挥成队训练的,也有单练各式独特武艺的。在一处围栏前,还有不少年龄大小不一的跟随几位武师习武的孩童正在围观比试。比试的选手竟是一位少年和一位少女。
两人年龄相差不大,少年看起来要健壮一些,少女脚下也不乏稳健,此时两人僵持住均有些力气不足,旁边围观的人还在不断劝斗。
“上呀,莫钢,干嘛站着不动呀!”
“打呀打呀!”
“我看你也赢不了女人,直接认输吧!”
“钢哥,让她知道你的厉害!”
少年似乎被众人拱得沉不住气,满脸通红,憋了一口气,向前重踏,同时双拳轮锤,使出了他才学会的奔牛拳。然而少女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面对莫钢的进攻,她不退反进,在莫钢接近之时纵身一跃,双手借着对方双臂的劲道,双脚接连在踩过其胸口、头顶、后颈。
莫钢被蹬得晕头转向,身子一斜就摔出了比试场地范围,周围随即响起了阵阵嘲笑。
少女见状,冲周围人说道:“谁要是想笑他,就来和我过两招,看看是不是我的对手!”说罢便走到莫钢面前,伸出一只手:“来吧,以后你不能再仗着自己的力气欺负别人,更不能看不起女孩子!”
莫钢没有搭手,而是自己从地上跳起来,拍了拍自己手上和衣服上的灰。少女见状也不多说,就准备要离开。
“你……你叫什么名字,我……我们……我下次再和你打。”莫钢慌忙喊道。
少女回过头嫣然一笑:“蒋华娇。”
“你不是莫家人?”莫钢追问道,其他人也都面露疑惑。
“教你们练武的师傅是我爹!”蒋华娇说完便跑出了演武场。
“真是热闹呀,启胜这孩子也已经跟着蒋师傅习武了,他都还没满八岁吧?”莫文斌回过身看向大管家,“也不知道莫家将来会怎样,令人期待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