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见鬼(2 / 2)
赵白眼的编织篮最上边盖着件浅墨绿色的雨衣,他把雨衣拿下来放在地上,露出下面两小袋用粉红色薄塑料袋装着的鸡蛋糕。他又把鸡蛋糕拎出来放在了赵同福床上,露出篮子最底下的五斤鸡蛋。
“你都病成这样了,该多吃鸡蛋补一补。”赵白眼把鸡蛋从篮子里小心拾出来,放在了床边的一个塑料盆里。他见赵同福不开口,又说道:“班长老钱本打算跟我一块来,但他家里突然有事了来不了,就让我给你捎了点鸡蛋糕。”
赵同福还没说话,不过微微点了点头。
赵白眼拾完鸡蛋,又细细的看了看赵同福的脸,忍不住叹息一声道:“老天爷!你说这出的叫啥事!谁能想到吊钩早不掉晚不掉……”
赵同福低着头,像是在听,又像是在想事。
赵白眼拍拍赵同福的肩膀,语气轻松了点说:“想开点。我来这还有个好消息,厂里让你养两天,差不多了再回去上班。”
赵同福有了反应。他抬起了头,露出些惊讶的神色:“上班?”他原以为在这裁员下岗的大环境下,自己出了这事工作肯定丢了,没想到厂里居然没开除自己?
“对!厂里没开除你!知道为啥不?”见赵同福终于有了反应,赵白眼又来了劲,咧嘴笑笑后,把自己知道的都慢慢说了出来。而赵白眼所说的,也是他从厂里许多传言中拼凑出来的。
七月三十号也就是小粉鞋死的那天清早,厂安全办公室主任杨海的老婆张桂芳来到了启新机械厂的门口。她听说了自己老公和小粉鞋的传闻,是专门来堵小粉鞋的。张桂芳长得一副柔弱白净模样,约摸三十七八年纪,还戴着一副时髦的无框眼镜,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个响屁都羞于放的文明淑女。
小粉鞋骑着一辆粉红色的女士坤车刚出现在厂大门口,张桂芳就像老猎狗闻到狐狸的骚味一样锁定了她。张桂芳径直走上前拦住了小粉鞋的车子,开口问道:“你叫韩丽吗?”
小粉鞋打量了一眼张桂芳,似乎猜出了她的来意。不过她并没把张桂芳放在眼里,而是先嗤笑了一声,皮笑肉不笑的说:“是啊,咋啦?”
张桂芳二话不说一口唾沫啐在了小粉鞋脸上。不等小粉鞋反应过来,张桂芳的一只手已经揪住了小粉鞋长长的波浪卷头发,用力往下扥拽着,疼的小粉鞋尖叫着弯腰从自行车上爬了下来,自行车咣当一声倒在了地上。
张桂芳这一套啐唾沫揪头发的动作麻利老练,简直像是经验老道的厨师在收拾一只鸡仔。
“破鞋!烂货!公交车……”张桂芳一开口便是接连不断的恶毒咒骂,不但声音洪亮而且吐词清晰,各种下流难堪的话翻着花样被骂出来。
此时正是上班的时候,不一会儿厂子门口就聚集了许多围观的工人。人们越聚越多,都饶有兴致的看着热闹,纷纷赞叹没想到外貌娇弱的张桂芳居然有如此高超的泼妇骂街和打架本领。
张桂芳揪着小粉鞋的头发用力往下压着,小粉鞋弯着腰起不来身,一反抗就感觉头发被张桂芳揪的更紧,头皮都快被撕裂了。那疼痛像是一把熨斗在烫自己的头皮,疼的她呲牙咧嘴,却根本无力摆脱。张桂芳就这样足足骂了十几分钟,直到后勤部的副主任郑伟赶到后才挤过人群,好说歹说的劝着张桂芳撒了手。
小粉鞋终于站直了身子,她的脸憋的通红,头顶传来的火辣辣的疼痛随着心跳一下下的直冲她的太阳穴。她终于认清了张桂芳的厉害,那简直是条披着羊皮的母狼!周围人群的目光像无数条冰冷的水蛭一样吸附在她身上,贪婪而又热切的吸食着她的尊严……她扶起地上的自行车一言不发的进了厂。她听着身后张桂芳的污言秽语,听着自己沉重急促的呼吸声,强忍着杀人的冲动默默离开了。她选择了忍,一是她打不过也骂不过张桂芳,二是张桂芳的身份比自己的高的多,自己惹不起。但她感觉自己的肺快气炸了,一股冤气憋在自己的胸膛,撑得她的心脏、肺和五脏六腑都隐隐胀痛。她必须发泄!
后来,小粉鞋在经过抛光车间时碰上了违反厂安全规定的赵同福和赵白眼两个冤大头,便忍不住将气出在二人身上。然后发生了后面的事。
赵白眼把这事添油加醋的讲给了赵同福。赵同福才明白了那天小粉鞋为啥说话像吃了呛药一样。
赵白眼接着说道:“本来厂里开会,决定开除你的。不过后来有个人帮你说话,这才把你保了下来!你知道谁替你说话吗?”
赵同福摇了摇头。
“你肯定猜不到!”赵白眼说的高兴,连着翻了几下白眼,这才接着道:“是张桂芳的老公,杨海!”
这个赵同福确实没想到。
赵白眼得意笑道:“这都是我打听出来的!杨海为啥替你说话?还不是人家张桂芳想保你?你这等于替她出了气,帮她除了杨海的姘头,她能不帮你?别小看人家张桂芳,人家爹好像是雄州市的一个什么领导,说话挺管用,厂长都怕人家!”
赵白眼说完看着赵同福的脸,但赵同福的脸上既没有高兴的神情,也没有惊讶的神情,似乎刚刚说的都是别人的事,跟他无关。
“对了,小粉鞋的事你也别操心了,她家里也不会有人来找你麻烦。小粉鞋离婚没有孩子,八月五号那天下午,她姐姐带着他娘来厂里领了她的抚恤金后当天就回去了,并没有闹事。小粉鞋的事到这就算完了。你放宽心吧!”
赵同福还是没啥反应。
这让赵白眼有些不知所措,话也不知道再说啥了。他擦擦脑门上的油汗,翻了一下白眼,琢磨赵同福可能是大病初愈所以精神不济,便站起身子,顺手提起空了的编织篮,一边把带来的破雨衣塞进去一边道:“兄弟,你再好好歇几天,等差不多了咱还一块上班!”
“行。”赵同福点点头,作势要下床送赵白眼。赵白眼忙扶住他说:“别送别送,你好好歇着!”
赵白眼转身朝外屋走去,临走时看了看床上呆坐着的赵同福,想了想道:“同福兄弟,别老自己在家憋着,没事出门串串门,有人陪着说话精神恢复的快。”
呆坐着的赵同福突然笑了一下,说:“这屋里一直有人陪着我啊!好几个人呢!”
“啥?”赵白眼一愣,没听懂赵同福的意思。
“没事。”赵同福冲赵白眼挥挥手,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赵白眼心里无声叹息道:“唉!还说胡话呢。”他摇着头慢慢走出了外屋。外面天色正阴,似乎又要下雨。这雨已经连续下了半个多月了。
赵同福独自坐在床上,解开了赵白眼带来的鸡蛋糕,拿了一个在手里,冲左边的空气一递,问道:“老爷子,吃一个不?”
赵同福能看到自己左手边的床上蹲坐着一个三尺高的瘦脸矮子,肚子圆滚滚的像个气球,长着长长的苍蝇一样的口器。正是和自己喝酒喝死的王友喜,赵白眼的老丈人。
王友喜摇摇头。
“你女婿来了,你也不说句话。”赵同福责备王友喜道。
王友喜挠挠头。
赵同福又朝墙角方向一递,他能看到一脸煤灰的孙小鸡儿站在那里。
“孙有礼,你也不吃?”
孙有礼笑笑,想说话,但张开嘴后从嘴里掉出的全是灰黑色的煤泥——他是被活埋死的。
赵同福知道除了王友喜和孙有礼,还有第三个人在屋里陪着自己,那就是小粉鞋。她就在自己身后的位置,但赵同福不敢去看。他甚至能听到小粉鞋粘稠的脑浆滴落下来的声音。
只要自己假装不知道,永远不去看,她会自己走的。赵同福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