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彩电(2 / 2)
黄满屯眉毛一竖白了金翠喜一眼,拔高嗓门道:“跟你咋就说不通个道理!俺爹为了你家死人的事跑东跑西,埋怨过累?咋,现在用不着俺家了就说俺扯慌骗你?你还有良心没?”
金翠喜被黄满屯的话气的脸色发白,两只手不受控制的哆嗦起来。紧接着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满屯!咱爹喊你回去吃饭哩!”
话音刚落,黄满屯的媳妇胡高枝便大踏步的闯了进来。她身子不高,但黝黑壮实,脸上带着副假笑,三份笑意里藏着七分的煞气。显然她就是来骂架的。
黄满屯见媳妇来了,故意苦笑道:“金婶子说咱骗她家的彩电哩!我气都气饱了,还吃啥饭?”
胡高枝脸色转眼就变了,瞪眼挑眉道:“呸!这说的是人话?俺们老黄家穷死也不缺个彩电!你个老不死的东西说的啥屁话!”
金翠喜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指着墙上儿子和儿媳的遗照嚎啕大哭起来:“儿啊,你睁眼看看啊!你刚死就有人上门吃绝户来了啊!天啊,可怜可怜我这苦命人吧!”
赵梦被吓得也嚎啕大哭起来,凑过来抱住了奶奶的胳膊想搀她起来。
胡高枝扯着嗓子泼妇一样叫骂着,金翠喜索性爬起来,跑到院门外的街上哭了起来。很快街上聚集了许多村民,大伙儿一看到黄满屯夫妇和地上痛哭的金翠喜就明白了七八分。胡高枝嘴里高声叫骂着:“以前凭着有个当工人挣工资的儿子瞧不起俺们,现在儿子活该死了,还瞧不起俺们!说俺们家穷的买不起彩电!说俺们抢她家的彩电!真是越岁数大越会放屁!你就是活该遭天谴!”
在地上痛哭的金翠喜脸上露出要杀人的眼神来,挣扎着爬起来就扑向了胡高枝,口中尖叫道:“你这个不要脸的贱货!再说俺儿子!俺跟你拼了!”
胡高枝高声叫道:“大家伙儿都看好!这个老不死的先动手!”她一把揪住了扑过来的金翠喜,右手拽住了她斑白的发髻,腾出左手“啪啪啪”的不断扇在金翠喜瘦削的脸上。周围有村民想上前拦架的,被黄满屯隔在一边,吆喝道:“都看着呢啊!是她先打俺媳妇的!我看谁和她一伙儿欺负俺们黄家!”
一旁的赵梦见奶奶被打,哭着跑过去抱住奶奶的腿。没想到人群里突然窜出来一个穿红格子裙的女孩儿来,猛的把赵梦扑倒在地,压在她身上不让她起来。女孩儿正是胡高枝的女儿黄菲菲,她比赵梦高半头,黑壮的像个小牛犊。她压着赵梦的身子,脸上露出和她妈一样刻薄凶狠的神色,用力“喝~”的一声咳出一口痰来,吐在了赵梦的脸上。
围观的杜大娘忙上前抱住了黄菲菲,憋足了劲才把她拉从赵梦身上拉走。黄菲菲指着赵梦叫道:“我要打死你!我要打死你……”
此时金翠喜已经被打的右脸颊涨红,随后被胡高枝一把推倒在了地上,站不起来了。
胡高枝指着金翠喜又骂了一通,才被黄满屯拉扯着走了。周围的村民上前扶起了金翠喜,将她扶到了家里。金翠喜躺在床上抱着赵梦哑着嗓子痛哭。
不知谁将村长邱金溪喊来了。邱金溪走进里屋,挥手把满屋子村民撵了出去,找了个小凳子坐在了金翠喜床边。他先关心了一下金翠喜的伤势,见没大碍便把耳朵上夹的烟拿下来点上,吐着烟雾说了些“休息团结、邻里和睦、注意养伤”等不咸不淡的话。
金翠喜知道邱金溪和胡高枝的爹是连襟,便直截了当的说:“村长,黄满屯见俺儿死了,看俺好欺负,霸占俺家的彩电,还把俺打成这样,俺要报警!你帮俺报警!”
“都是乡亲,为这点小事报警还像啥话?”邱金溪站起身板起脸道:“话说回来,就算报了警有啥用?你啥时候见警察来过咱们这个旮旯子村儿?”
金翠喜呜呜哭着:“那俺无论如何也要把彩电要回来!那可是俺孤儿寡母的活路啊!”
邱金溪嘬嘬牙花子,低声商量似的说:“金老妹子,我劝你别要那个彩电了。胡高枝那个泼妇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会老老实实把彩电还给你?就算还你也要弄坏了再给你!到时候你还怎么卖?”
“那我就去和她拼命!”金翠喜攥起拳头哆嗦的举起来。
邱金溪嘿嘿一笑,露出右上边的一颗金牙来:“老妹子你就别说气话了!这样吧,我去老黄家一趟,看这事到底怎么解决。毕竟你们孤儿寡母的也不容易。”说完起身离开了。
半晌过后,黄德发一脸丧气的走进了金翠喜家。他走进里屋看到了躺在床上的金翠喜,先往自己脸上扇了一巴掌:“老妹子,怪我生了个畜生儿子!我让他把彩电拉到你家,谁知他把彩电拉到了自己家,胡高枝那畜生还把你打了!”
金翠喜看着黄德发冷笑一下,嘶哑着说:“黄老哥,俺们孤儿寡母的活该被你儿子欺负,你看俺们家还有啥可拿的都拿去吧!俺们也不活了!”
“老妹子你可别这么寒碜你老哥我啊!我刚从村外回来,听说了那两个畜生干的事以后,我当时就去找他们算账了!你看看胡高枝给我脸上抓的!”黄德发把左脸侧过来让金翠喜看,上面果然有几道殷红的指甲抓痕,抓的很深还在流血。
金翠喜没说话。
黄德发咬牙切齿道:“怪我糊涂不长眼,让儿子娶了个疯母老虎!整个村里没有比她再歹毒的媳妇!霸占彩电肯定也是她的主意!”他说完挽起裤腿,从袜子里摸出三张一百的纸钞,羞愧着说:“老妹子你也别嫌少,老哥我只有这么多。等今后我攒了钱再给你。”
黄德发见金翠喜呆呆着流泪不说话,就将钱轻轻放在了床边桌子上。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好叹息一声,低着头走了出去。
这件事后,金翠喜的脸色一天不如一天,好像有层黑灰蒙在她脸上,再也露不出半点光彩。幼小的赵梦发现奶奶的头发几乎全白了,脸上也没有了一丝笑容。金翠喜每天还是编草辫子、缝布鞋,但明显没有以前编的快缝的好了。她还会时不时的自己发愣,自言自语的念叨些不清不楚的话。不知是不是流了太多泪的缘故,十几天后她的眼睛突然坏了,白天只能看清两三米远的东西,晚上则跟瞎了一样什么也看不清了。
九月初的一天晚上,赵梦正在帮奶奶铰鞋样,金翠喜罕见的露出微笑,在炕东边的木箱里摸索了一会儿,把一个黑布包拿了出来,递给赵梦。
赵梦接过来好奇问:“奶奶,这是干啥用的?”
“这是给你上学用的书包啊!”金翠喜摸着赵梦的头发说。“明天你就跟着村里的小孩儿去岭子村儿吧。”
赵梦知道岭子村儿小学,那里离大芋子村不远,爸爸还曾带她去那串过门。
“正好南边住的李老拐的孙女儿也在那上二年级,我跟他说了明天带你一块去。”
赵梦没想到自己要去岭子村儿上学,她摇了摇头:“奶奶,我不上了,咱家没钱。”
金翠喜没想到孙女儿说出这种话,生气的说:“什么有钱没钱?你这小孩子知道啥!”
赵梦抽泣起来。
金翠喜把赵梦拉进怀里,摸着她的脸替她擦擦眼泪说道:“梦梦,奶奶就算砸锅卖铁也要供你上学。你爸爸小时候没学上,他就跟着村里来的知青学写字,整天在地上用树枝写啊练的。”金翠喜回忆着,脸上露出微笑来。
赵梦听的很认真,她问:“那后来呢?”
“后来你爸爸才能通过招工考试,去镇上机械厂当工人啊。再后来就和你妈妈结婚有了你。”金翠喜紧紧抱住赵梦说。
第二天早上,赵梦早早地起床穿好了衣服。金翠喜给她煮了个鸡蛋,又用塑料袋给她装了点腌萝卜干和一个馒头当午饭。不一会儿,一个扎着牛角辫的女孩儿蹦蹦跳跳的来了,口里脆生生喊道:“赵梦在家吗?上学去了?”
赵梦高兴的从屋里跑出来,看到院子里有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儿,女孩儿的脸黄黄的,有许多小雀斑。她冲赵梦一笑,露出缺着门牙的牙齿。
“奶奶我走了!”赵梦冲屋里喊了一声,便跟着女孩儿出了院子。两人一路有说有笑,女孩儿说自己叫李蒙,是李老拐的孙女儿。她爷爷李老拐是劁猪杀猪的,她爹李二炮是卖肉的。
赵梦和李蒙走在土路上,两人有说有笑。路两旁有开垦出的梯田也有望不到边际的野地,高耸的杉树、旱柳和杨树一堆堆的藏在起伏的丘陵中。各种鸟叫和虫鸣把安静的旷野吵的像闹市。赵梦刚度过那一段折磨的日子,现在终于有了一些自由放松的感觉。自从父母死后,她已经好久没这么轻松过了。
就在赵梦的脸上刚刚露出笑容不久,笑容却在她脸上凝固然后慢慢消失了。因为她看到不远处有几个孩子的背影,其中有一个很熟悉。那个背影穿着红格子裙,高高壮壮的,很像吐自己痰的黄菲菲。
赵梦感觉自己的腿变沉了,李蒙说的话也听不清了。那天胡高枝殴打奶奶的一幕闪现在她的脑海,还有黄菲菲恶狠狠说要杀死自己的模样,让她身上打了个冷战。那天发生的一切像根冰锥,能轻易刺进赵梦幼小脆弱的神经里,让她感到彻骨的寒冷和痛苦。
“我要回家!我不要上学了!”赵梦脑海划过这个念头。但她强行忍住了转身逃走的欲望,硬着头皮继续朝前走。也许她害怕奶奶失望,也许她不愿再拢麦秆和铰鞋样,也许她只是一厢情愿的相信黄菲菲不会再欺负她。无论如何,她小小的身体鼓足了勇气,努力克制着恐惧继续前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