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城】（1 / 2）
四月的南疆内地长夏无冬，空气黏着。山谷少雨，可湿热泛滥，草长虫生，威猛霸道。
而偏乡小地山地泥泞，更不易走，柳诺日间赶路，觉得自己脚程已不算慢，等远远瞧见石河村屋宇人烟，已是三四日后。先前的热忱十去五六，携带的干粮早已吃完，此刻饥肠辘辘，想起之前客栈伙计说的，“直消一日半日的就可到啦”，有些哭笑不得。也顾不得两袖尘土，率直找了门悬“酒”旗的酒家入座。
石河村三面环山，出入只有北面一条路。村中百来户人家大多世代居住，不过近年北边战乱，北人南下颇多，边疆小镇也多有避乱经商的汉人，从前安逸惰怠的小村越发热闹起来。
已过晌午，店里无甚多人。拢共稀稀拉拉三四个客人，柳诺捡了靠近门口的空位盘腿坐下，用蹩脚的苗语对迎上来的伙计要了一碗黄豆鸡肉米线，还特意嘱托少些酸辣。
店中伙计面容黝黑，头戴青巾，身披羊毛毡，标准的苗人打扮，忍不住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挑着眉毛问道：“你说什么？”
柳诺一字一顿道：“不要酸，不要辣。”
伙计点点头，不一刻端出一大碗汤，搁在矮桌上。柳诺还没来得及拿起筷子，就闻到酸气扑面而来，厚厚一层漂浮的辣子在碗中耀武扬威。
柳诺双眉紧促，尝了一口，依然觉得味道过浓。想必是一个锅里的汤水，多少都沾着酸辣味。
伙计笑道：“近几年，我们这里也有你这样的中原人多多，吃着吃着就习惯了。”
柳诺不多理会，待酒食饭饱，招来伙计结账。
伙计见他穿着文质彬彬，一边收钱，一边问道：“小先生也是来买卖药材的？”又摸着下巴道：“不像不像，你不像生意人。”
柳诺轻拭了嘴角，只是笑笑，没有作答。伙计不依不饶：“你来做啥嘛？村里我可太熟悉了，你去哪里，我教你呀。”
柳诺心中一动，道：“我来采风。”
“什么风？”
“观风景，赏人情。”
伙计似懂非懂：“哦，你是来玩耍的。”
柳诺不置可否：“我想写一卷南疆风情志。街头巷尾风土人情，都摘于纸上，好让后人都知道，南疆风貌如何异秀独特。”
伙计似懂非懂：“哦，你是写书的。写得什么书？”
“风情志。“
伙计凑近来：“你说得什么？”
柳诺微微侧开身：“便是描述各地风俗民情的书。”伙计仍是一头雾水，柳诺边比划边道：“记录你们南疆的人，事物，山河水，因为它们好看，中原人喜欢看。”
“啊，你是个先生。”
柳诺默认了，又忽想起来什么似，叫住正要离开的伙计问道：“前几日我在大理城，偶有听人提到女娲族人，又说从前在这附近出现过，你可知道么？”
伙计一时神采飞扬：“我们这里的人，哪里会不知道女娲上神？她可厉害着，跺跺脚就把妖魔鬼怪灭咯，挥挥手草就会变粮食，我们都受她保护咧。”
柳诺轻摇头：“远古上神的事迹多有见著于纸，我却不是问那个。女娲一族，相传是上神的后裔，便在这南疆一带。”
伙计呀了声：“你是说三溪灵谷的神仙们。”
柳诺心中一跳：“三溪灵谷？”
伙计见他颇有兴趣的模样，心中得意：“三溪灵谷，就是女娲上神住的地方。那里风景很好很好，可比你们北方的山呀水呀好看多啦。”忽而歪着头，又问：“不过我没有见过你们的山，听说有很高的，是不是？”
柳诺浅笑了笑：“自然与神仙住的没法比较。”
伙计笑得灿烂得意：“是呀是呀。”
“三溪灵谷在什么地方？”
伙计摊摊手：“都说了是神仙住的嘛，没有人去过咧。”
柳诺追问：“既没人去过，又如何知道是神仙之所，风景极好？”
“大家都这样说嘛，阿爷的阿爷们传下来，都说三溪灵谷是天上一般的地方。我阿爷的阿爸小时候就见过仙人咧，她们捉妖怪太厉害，我是没见过，小时候听阿爷说到过的。”
“你阿爷人在哪里？”
“几年前就不在了嘛，你问这个干吗？”
柳诺眼睑略沉，片刻道：“我想将这些传奇写入风情志里，尤其是女娲族人的故事，便想亲眼见见女娲的后人。或者村里有别的人曾到过那里，可以告诉我多些？”
“这个嘛，我不知道的。阿爷说，女娲族人们都是顶厉害的大夫，看病救人都不要报酬呢。”伙计皱着眉头想了想，“太早太早的时候，这里有好多村子，后来来了大妖怪，死了好多人，三溪灵谷的女娲族人们就出来收拾了妖怪。再后来就看不见她们啦，可能回到天上去了咧。”
柳诺低头不语。伙计看了他一会儿，越发好奇：“你写书，会写什么咧？会写我吗？”
柳诺淡淡一笑：“有好听的故事，自然都写。”
伙计开心地道：“你问我呀，我知道得可多！”
柳诺慢慢笑了笑，问：“那你可知道，女娲一族有一件圣物，胜过一切宝器法物。”
伙计一愣：“什么物？”
柳诺在桌面划了几个字，伙计扭着头念：“女娲……血玉……”
炉子里的火苗噼里啪啦地闹着，撺掇着酥油茶香四处挑衅。柳诺陷了陷，收了颜色，又抬头时，漫不经心把玩着竹筷：“你可知道？”
柳诺抬眼望着他，伙计的眉头皱了又皱：“什么玉？”
“女娲泣血，遂成鲜玉，辟邪洗污，去佞涤秽，还生延息，复魂引魄。”
“等等，”伙计叫道，“你说的什么，我听不明白。”
柳诺叹了口气，已准备起身：“就是一件极厉害的宝贝，可以起死回生。”
伙计瞪大了眼睛看了柳诺一会儿：“死就死了咧，还回来在干嘛？这一辈子不做亏心事，下辈子也许就是大官人啦。死来活去，麻烦嘛。”
柳诺一怔：“你说的也对。”
“你这人有些奇怪。”
柳诺回过神，淡淡一笑：“你的汉语也有些奇怪。”
伙计听闻，忽然放下端盘，也不顾及酒馆中还有旁的客人，当即盘腿坐在柳诺边上，道：“错的吗？你教我你教我呀。”
柳诺因他的过分热情而颇觉尴尬，侧过身避免他再凑近来。“汉文千变万化，又盘根错节，一天两天也教不会。”
伙计悻悻道：“哎，你们中原人来得快，走得更快。”
“人如浮萍，向来留不住。”
“啊？”
柳诺拂袖起身便往门外去了。
站在村中石子路上，一眼望去，左右两边是零落散漫的木屋，多数三层高，高高低低架在地面上空。茶米稻香已然偃旗息鼓，依着倦云，懒洋洋缠在未时时分的屋檐间，斑驳了慵懒的日复寻常，在家禽的杂闹声里飘散着家长里短。
这安逸让柳诺驻足得有些出神，不免想起好久之前的日子，大概平淡生活的模样不因山远路迢，都大体相同。片刻方收起神思，问了路人村中医馆所在，思忖着若如酒家伙计说的，过去女娲族行医济世，或许会在那里有所收获。这小小村落里倒也五脏俱全，柳诺正要往指引的方向去，才提脚，背后有个脆生生的声音叫住他：“大哥哥，且等等。”
柳诺转过身，见一个俏丽明艳的少女含笑看着自己，不由愣了一愣。
女孩儿背着手歪着头，笑靥盈盈如盛了晚霞：“你找女娲血玉哇？”
柳诺心下一凛。那少女朝着酒馆努努嘴：“方才我就坐在角落里，酒馆儿小，可不是故意偷听你们说话。”
柳诺见她笑意天然，左右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微微点头：“是，在下于古书中见过，一直很想一睹真容。小姑娘，你知道女娲血玉？”
少女笑吟吟道：“可巧问对人啦。”
柳诺脱口而出：“你真见过？”
少女歪着头，认真打量他：“你找女娲血玉做甚么？”
她黑发如瀑，梳成两束，松松落落地搁在胸前，明眸皓齿的浅笑映着一身烈烈红裙，似是浓郁而招摇的山茶花香孕育出轻盈晨露，亲切旖旎，又清脆得不可触及，斜背着褐色布底以藤条做扣的挎包，歪着头望着柳诺瞬也不瞬。
柳诺在迷离间漏了一拍心跳，又旋即正色道：“自然是为了写书。姑娘是？”
少女兀自拧着眉头：“奇怪了，女娲血玉知道的人却不多呢。你不是这里的人吧。”
柳诺作了一揖：“在下从北方来。姑娘是这里的人？”
“嘻嘻。”少女咯咯一笑，一蹦一跳靠近柳诺：“我就住在三溪灵谷里，供奉女娲上神，晨夜祷告，从不间断。偶尔出谷走动，替邻镇乡人看病诊断，也捉捉妖邪，除除鬼怪什么的。”
柳诺呼吸一紧，慢慢说出口：“女娲族人？”
少女眯起眼，姿态谦虚，又满满得意：“哎呀，其实也算不得仙人啦。我们历代侍奉于女娲神庙，不大于外界走动。被人传着，就成了女娲后人，沾了女娲娘娘好大的光。”
柳诺不免多看了她两眼：“却听说三溪灵谷的仙人们神隐已久，无人有缘得见……”
少女眨眨眼：“我们出得谷来，与人一起喝酒吃肉，若不说破，你也不知道我从哪里来的不是？”
柳诺听着自己的心跳逐渐平复，若有所思，没有接话。
少女瞪大着眼睛：“你不信？”
柳诺不置可否：“真是赶巧了。”
“无巧不成书，你不正是来写书的么？”
柳诺哑然失笑：“你这孩子，究竟是谁？”
少女盯着柳诺，又问了一遍：“你找女娲血玉究竟做什么？”
柳诺道：“你果真住在三溪灵谷？不如带我去见你的家长，我当面言禀。”
少女不免蹙了蹙眉：“三溪灵谷哪能说去就去。”
柳诺无意再与她纠缠，轻摇了摇头，说了一句“早点回家去”便要转身。
少女忙拉住他：“别走呀！”柳诺缩手挣开，忽见衣袖上凭空飞出一只晶莹剔透的蝴蝶，绕着自己的手腕飞了两圈，落下一袖星星茫茫。柳诺一惊，垂眼看向身边的少女。她已收回手去，仰面望着柳诺，眨着眼儿盛满笑意。
柳诺屏住呼吸：“你……这是？”
少女抬起手，指间闪过的蝴蝶若隐若现：“这是迷踪蝶，你去哪里我都能找得到你。”
柳诺慢慢呼出一口气：“你果真是女娲一族？”
少女皱眉：“我骗你作甚？”
“不曾遇过仙人，不敢轻信。”
“啊，你认得些法术，也不是寻常人嘛。”
柳诺道：“走南闯北，见过些许修士，认得一二。”
少女点点头，又问：“你找女娲血玉究竟做什么？”
柳诺缓缓道：“在下志在成书，载入这世间奇闻怪录。后人见书思人，便可牢牢记得我的名字。”见少女似有犹疑，又道：“我自小读书，对传奇宝器不甚向往。不求官场的功名，但求作文书传世。”
“哦？”
“上神之地，总是有一些不经流传的隐秘，譬如女娲血玉，世人知之甚少。我想记录这样的故事，不至于宝器蒙尘，湮灭不闻。”
少女咯咯笑：“你们中原人哪，说话都是弯弯的。”她看了看柳诺，莞尔一笑，“那你跟我来。”
突如其来的相逢让柳诺一时无可是从，轻飘飘似在云端，又觉得浮生如梦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他愣愣地站在原地。
少女已跑出去两步，回头向柳诺挥挥手：“你来是不来？”
柳诺回过神，大步跟上：“来来！”
“你那么激动干嘛？”
柳诺还沉浸于这天降奇缘，见少女歪着头看自己，脸上微微一红：“是在下唐突啦。我东南西北寻访不得，原已不抱期望，不想竟在这里遇见女娲族人。”
“这就奇怪了，”少女突然站住，“你原不是在这里听说的女娲血玉？”
柳诺也忙停步。少女看了他两眼，问：“女娲血玉是我族圣物，出了三溪灵谷，知道的人屈指可数。你一个北方汉人却是打哪里听来的？”
“古人手札中有所记载，我没什么爱好，除了读书，比别人多看过一些。”
少女眨了眨眼，凑过来问：“什么人的记载？”
柳诺退了一小步，道：“看过的书太多，得容让我想想。”
少女点点头：“你好好想。”
柳诺心思飞转，便有了说法：“大约是四五年前，我去拜访蓬莱阁的北越真人。他容我入紫光殿浏览群书。在《黄庭卷二》里，写到上古之神术时候，提到女娲血玉。”生怕少女不信，又道：“中原能人辈出，游历山川而出书成章的更是数不过来。此前我在一座仙山求访，那书库有三间房，满满都是笔记纸卷，其中道法仙术层出罗列，看都看不过来。对这些前辈，我一直敬仰得很。此番南下，也正是为此，有一日后人见我所著，心向往之，也能访山寻迹，跟随我的脚步。”
少女拧着眉道：“中原人心眼儿太多，老惦记别人的宝贝。”
柳诺微微一笑：“姑娘说得是。”
“你也惦记么？”
柳诺自是摇头：“人各有志。我只惦记别人的恩惠。”
少女笑道：“我带你去找你心心念念的女娲血玉，算不算恩惠？”
柳诺一愣：“自然算。”
“你要报答我什么？”
柳诺恭恭敬敬地道：“日后姑娘若有差遣，但凡不偷不抢不为非作歹，必结草衔环以报。”
少女忽而一笑，柳诺发现她笑起来有两个梨涡娇俏，眼睛眯成月牙儿挂在轻盈的刘海下，卷翘的睫毛随着笑意轻轻抖动，煞是好看。
“这话我记下了。”少女往前走去，又侧过头来笑道：“我叫连城，连起来的连，城池的城，你咧？”
“在下柳诺。杨柳的柳，承诺的诺。”柳诺应着，又忽一笑，“喏你看，我既承诺报恩，是言出必行的。”
连城走起路来轻盈活泼。两人走的是山间小道，柳诺跟着她，七弯八拐，一会儿就不见了人烟，两边山峦层叠，绿意阴阴，风似乎也鲜少停留。柳诺扭头去看，石河村已全然不见，身处山林中，脚下是未开化的泥地，左右边灌木森森，明明是林间，却一点声响都没有。柳诺不由得慢下脚步，缓缓停住。
连城觉察到，回过头来问：“怎么不走啦？”
柳诺想了想，问道：“这里安静得出奇，怕是久没有人来的样子。”
连城道：“既是通往三溪灵谷，自然没有什么人。我们长居谷里，不大与外界走动。也算你运气好，叫我撞见了，若是别的姐姐，才不会理睬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