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宁镜】(1 / 2)
谢九送来碗饭时,宁镜正在小夭的房中调息,背负的长铗放在身侧。谢九见她闭目养神,放下吃食就不做打扰。等他走远,宁镜才从榻上下来,不由叹气。
自从被他缠上,方圆十里必有巧遇,宁镜自然知道谢九意图不仅仅是自己,只是这人每每嘻嘻哈哈地冒出来,又说不清的麻烦。
女孩儿的房间到底精致,虽无多饰品,四方细角都盛了满满的心思情愫。宁镜把手放在依窗摆放的案头上,瞥见夹在书册里的宣纸,便随手翻来看,前几页摘录了心法口诀,最后一张是个青年的画像,白衣飘飘,眉目温和。
想来是那位简白。宁镜看了两眼,不自觉嘴角微扬。手指抚过小夭盛放耳饰的木雕小盒,暗忱着她的年纪,一时出神。
“啪嗒。”一枚石子落在书案上,宁镜抬头望向窗外,连城正俯身蹲在窗外不远处的粗枝桠上望着自己,月光挂在她纤长的睫毛上,扑闪着灵动的狡黠。
顾宁放下书册,没有出声。
连城笑了笑:“宁姑娘。”她指了指落下的画纸,“随意翻弄别人的东西,不大好。”
宁镜莞尔,捡起画纸夹回书册里。“你还有何事?”
“只是想你说的话。你是铸剑师,却为何双手干干净净的,没有半点锻造的指茧?我还记得你不用剑,在山下酒馆里,你的长鞭险些破了我的相。”
“自启渊反噬剑主,我们家就隐姓埋名不再锻剑。倒是你,”她轻身一跃,从窗口出来,“果真只是跟着柳诺北上看看?”
连城笑道:“是他跟着我。”
宁镜淡淡道:“我以为女娲一族只在南疆行走,不关心北地的事。”
“普天之下,万民之众,都曾是女娲娘娘照拂的生灵。”她站起身,手中阖危在握。宁镜离她不远,那流转的剑气因而也将她拢在其中。
宁镜秀眉微蹙。连城朗声道:“你的鞭子使得好,我从前没有见过。白日里不曾跟你真正交手,心里总失落落的,不然我们现在比试比试。”
宁镜扫了她一眼并不作声,掉头转身。与此同时,剑尖点碎洒落的月色,呼啸而至。就在摩着耳畔的瞬间,凌厉的长鞭已卷上剑刃,二人顿觉手腕吃痛,同时各自后退一步。连城已跃至地面,得空笑道:“你别一脸的懒得搭理,明明也想和我动手嘛。”
“欺人太甚。”宁镜挑眉之时,已全然不是一贯的清冷神情,在她忽然离地、跃窗直扑而来的时候,连城才惊觉这个不动声色的女子动时如雷惊空。
连城一跃已后退去数仗,面前犹有炸裂的寒气弥留。那是宁镜的鞭尖划破的山雾,连城已神光焕发:“好呀好呀,以往小白和乌期老不出全力,总不痛快。”
她人已没入身后树荫,洒了一地咯咯轻笑。这笑声在宁镜听自然格外刺耳。宁镜抿了朱唇,持鞭跃上,心中恹恹地转过一念:女娲一族的人向来淡然从容,缘何眼前这丫头这般扎眼?
两人的身影极快地消失不见。柳诺站在墙后望向连城的方向,不一刻连她的声音也再听不到。自从南湘口与乌焯一战,连城的好斗之心如雨后春笋,蹿得极快,打架的事情总跃跃欲试。柳诺不懂武艺,也判断不出是连城胜过宁镜,还是宁镜强过连城些,心中隐隐的一丝担忧,顺着下颚爬上眉心。
而那葛布相裹的长铗就放在床头,透过窗棂可见葛布一角。柳诺的心思落在屋内,再无暇顾及引开宁镜的连城。
他在门口站了片刻,方才慢步靠近。看了一会儿,一种莫名的心绪慢慢拢上心头,似一撮软绵无力的柳絮,在空无一物的沙地上凭空出现,溅起飞沙无数,稀稀落落的声响划破万籁寂静。
柳诺走近了些,伸手去碰。猛然间那柳絮腾生千钧之势,霎时劈头盖脸地坠落。无数画面流转闪烁,曾经梦里的容颜笑貌,统统狰狞着砸在脸上。柳诺猛地后退撞在房柱上,大口喘气,因似是而非的熟悉与陌生浑身颤抖。
“柳……诺?”
柳诺屏住呼吸,确认自己听到了叫声。他四处环望,却什么也没看到。又静了小片刻,听得那个声音再次响起:“柳诺。”
柳诺吸了一口气:“谁在哪儿?”
那声音低沉,好像风摩挲了砂石。柳诺循声辨位,终于确认是从长铗葛布里发出的。这骇然让他忍不住退了两步,扶着房柱怔怔道:“剑会说话?剑……认得我?”
那人没有接话,再无声响。柳诺心念流动,脑中翻索着读到过的关于剑与剑仙的种种故事,小心问道:“我曾听闻神剑锻铸时,铸剑师会注入灵力,灵力随剑而生,剑殇则亡,是为剑灵……莫非你是剑灵?”
剑身却再无声响。
他仔细瞧着粗布裹包,正要去解开一看,忽听人声靠近,便立即收回手。
柳诺才转身,正与谢九迎面撞上。谢九呀了一声:“你怎么在这儿?”却见柳诺拧着眉一声不吭。谢九在他面前挥挥手,柳诺方回过神来。
“谢大侠。”
“你找阿宁做甚?”
柳诺径自走出屋去:“我找连城。”
谢九跟出来,忽有警觉,转身侧掠开去,柳诺一怔,只觉寒风凛冽,一道黑影扑面而来,他未来得及出声,谢九已将他拽离。宁镜倏然飘至跟前,疾步冲向屋内,未及回头,身后又是两道厉风呼啸紧追,割得后脊生寒。宁镜反手挥鞭,却听砰然一声脆响,长鞭与飞来的剑鞘凌空相撞,气势顿时大减。
连城已追至身后,谢九跑出来捡起抛出的剑鞘,捧在手里一脸惆怅:“坏了坏了,这壳儿是我爹为我挑的,你可得陪我。”
“还你。”宁镜捡起地上的两个果子,因恼连城偷袭,这一掷十足气势。
连城避了开,对着出手捣乱的谢九横眉叉腰:“你不好端端地照看简白,在这里做甚?”
谢九笑道:“夜里多小鬼,到处惹事生非,我来看看。”
连城指着谢九眉心:“看这里看这里。”
宁镜已进到里屋。连城转头冲窗口跳脚喊:“出来呀,怎么不打了?”
顾宁懒洋洋地回头:“你打不过我。”
谢九拦在连城跟前:“不用阿宁你出手,我来替你教训连城那丫头。”
连城听了,两眼放光,撸起袖子:“好,我们打一架!”
“女娲一族蛮不讲理,欺凌弱小,改明儿我就传遍南北。”
“改明儿你还得呆在这山上,哪里也去不得。”
“嘿嘿,小白毛可比你通情达理,断不会做强人为难的行径。可见青鸾峰仍要强过三溪灵谷好许。”
连城眯起眼来,手摁着剑柄:“如意是如意,我亦是我,扯些有的没的就没趣了。”
谢九大笑:“江湖立身,谁能真正孑然独立?你想要族门清誉,便少做些丢人的事情。”
连城侧头道:“难怪你不肯说出身门派,想来从前做了不少丢人现眼的龌龊。”
谢九“呸”了一声,转脸望向柳诺:“你不管管?”
柳诺正看得有趣,抿嘴一笑。谢九龇牙咧嘴:“沆瀣一气。”
宁镜想是真的头疼,透过窗户望来的目光冷冽:“你们去别处吵。”
连城哼了一声:“我也睡这间。”
宁镜从屋里出来,径自向屋外树下走去。走了两步回头扫了一眼三人,淡淡一笑。谢九掉在笑靥里,傻傻回笑。连城却觉得她未免太过目中无人,这等嚣张的气焰灼得她肺炸:“小女贼,别嚣张!”
柳诺拉了拉她,低声道:“罢了。我们都在山上,别叫如意为难。”
连城哼哼唧唧的进到里屋,柳诺随她入内。宁镜想来不会在此过夜,谢九也已走远。连城打量了一圈,见屋里整洁干净,倒有些不好意思睡,理了理衣服才坐到榻上,问向柳诺:“你可查看过那剑了么?”
柳诺“唔”了一声,片刻道:“我觉得头疼,只在边上站了一会儿……没来得及解开包裹来细看。”
“好嘛,我出生入死,全叫你白白浪费了。”
柳诺揉了揉眉头,过了一会儿才道:“我为刨根问源走到此步,可如今这莫名的熟悉感觉着实却令我害怕,说不上来什么缘故。”
连城看了看他:“是人都会害怕,牛鬼蛇神才无知无觉。你这茫然无措的模样,倒有几分可爱。”
柳诺不由笑了:“总之我落魄,无奈,困苦,在你眼里都是值得高兴的事。”
“可不就是。”
柳诺一向少眠,翌日醒来,天色还氤氲朦胧。如真如谢九所说,云浮渊的璞济枝有救命奇效,而与蜀山似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柳诺长吸了口气,不敢再想,免得又是一场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