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古道】(1 / 2)
蜀山地界又与江南大不相同。山峦重叠处云低可触,平坦广袤处沃野千里。自青鸾峰始,连城带柳诺御剑至此,约莫两三日。她的御剑术是央着如意学的。虽说她修为不差,身法底子上好,如意也不吝教学,可到底只得一日功夫,连城学得马马虎虎,御剑而行时,柳诺总不自觉冷汗涔涔,屏息不敢乱动。
而一行艰险所得璞济枝,终不算徒劳。眼见如意施法重塑了简白肉身,小夭欣喜之余,柳诺亦不自觉对身生往事浮想联翩——真如璞济说,好多年前去往云浮渊的是自己?当真还有至亲在世?所谓师门,果真是蜀山么?
南下大理时早已希望渺茫,不存他想。哪知道机缘巧合,遇得故知剑灵,旧识神息,身世几乎近在眼前,都因南疆捉弄人的俏皮丫头起,如此说来,连城可算得上自己的——
“我算不算你的恩人?”连城从窗口探进来脑袋,狡黠一笑。
柳诺一个机灵,侧过脸去:“你又有什么了不得的发现?”
连城嘻嘻一笑,冲窗口外若隐若现的山线努努嘴:“我打听到啦,蜀山有一条后山古道,因为山壁陡峭难行,一向没什么人。长久无人进出,知道的人就更少了。”
几人在安佑分别,柳诺原要跟着谢九走,又想到有始有终,也不至于急在一时,便先与连城跟着如意回了青鸾峰。之后赶到蜀山,然而得知近日蜀山山门紧闭。柳诺二人上山,被严禁入内的碑牌拦住去路,虽无弟子看守,却有强劲的结界阻挡,谢九更不曾在山脚相候。连着两日,都是如此。
虽说蜀山向来山门严苛,少与山下往来,这次却连熟悉的菜农商贩都被拒之门外,实属意外。两人借住的人家,正是长久与蜀山买卖新鲜果蔬的菜农王大娘。
“后山?”
“王大娘说的,她过世的娘年轻时曾上后山采药,还遇到过大蟒蛇妖,被路过的蜀山弟子救了。那山路崎岖,及其难走,虽有奇花异草,到底人命更贵。久而久之,就无人惦记了。”
柳诺唔了一声:“如此难行……”
“我们去不去呢?”
他浅浅而笑:“想来也难不住连城女侠。”
“便是这个道理。”连城哈哈一笑,转身跑开,在小院里接着与王大娘有说有笑。盛夏的日头沾着湿漉漉的娇憨,落在身上,像宣纸上的散墨,飞扬活泼,又淋漓爽快,不至于疏散,不至于紧密,是恰到好处的亲昵。蜀地的小院还飘着酸辣辣的香气,被院中忙碌的人影抖落一地,好似珠玉落玉盘。
柳诺觉得呼吸也渐渐顺了。这几日他胸口绞痛得更加频繁,须得静坐好久方能转圜,吓得连城也脸色惨白,“行将就木”几个字就映在她眼眸中,反叫柳诺哭笑不得。
王大娘古道热肠,收留这对“落难兄妹”,她自己也曾有一个病怏怏的兄长,年轻时少不得操劳,后来兄长病逝,她亦已年长,方才匆忙嫁人。老来得子,哪知道是个比过世的兄长更不省心的,好吃懒做,混不着家。连城手脚利索,才一会儿已将几日的柴火劈了,麻利地堆放一处,王大娘越发觉得她可爱可怜,衬着自家崽子不省心。
傍晚时王大娘在小院里生火做饭,连城便在侧房中跟柳诺商议明日上山事宜。正说话间,忽听得门口有吵闹声。两人安静下来听了一会儿,大概是王家的儿子回来了,问王大娘要这要那,王大娘不予,两人争执起来,后来听得咣当一声,似乎砸了瓦罐。连城知道王大娘除了务农,还种些草药换线,一小罐得之不易。听到这声,猛地起身就冲,被柳诺一把拉住。
“他动手打人——”
柳诺摇头示意她安分些。不一会儿就听得男子骂骂咧咧踹门离开的声音,王大娘在身后喊:“别回来,再别回来!”
连城愤愤不平,柳诺叹了一声:“这是家事,你不要参合,只会越搅越浑。”
“他说赌,是什么意思?”
柳诺一时语塞,思忖着如何同连城解释,思来想去道:“拿小钱换大钱的骗人把戏,总能叫些想要不劳而获的趋之若鹜。”
连城气得跳脚,撸起袖子:“我就去抓他回来!”
“你别生事,不如看看有没有跌打伤药。”
连城道:“你管这叫生事?袖手旁观反倒是对的了?”
柳诺柔声道:“你抓了他这一次,待我们离开,他一样会去赌,一样会回家闹。如今他怕你,但难保日后不将积怨发泄在他母亲身上。世上有恩情,就有仇怨,而恩情仇怨也非泾渭分明。我又何尝不希望若人人如你光明磊落呢。连城,我想王大娘也不希望家丑外扬,闹得人尽皆知。你留她些颜面吧。”
“就当作不知道?”
她皱着眉头咬唇。“哎,书里人仗剑江湖,有不平事就有掌中剑。”
“世间不是非黑即白,能够一剑痛快的才是少数。”
连城蹙着秀眉嘟囔:“可我连一个妇人也帮不了,怎么算得女娲传人呢?”
柳诺心头一颤,微不可闻的怜爱被蜻蜓点水,如细腻的水纹一圈一圈,从胸口荡漾开去:“我们走前多帮她些农活。”
第二日,两人辞别王大娘,找到蜀山后山道。此地怪石嶙峋,云雾缭绕,山道入口及其隐秘,难怪没有人迹。比之青鸾峰翠绿连荫,这里气氛肃穆,有不怒自威的压迫气势。连城一身法术施展不出,反倒是柳诺,从前漂泊时曾攀山采药,有许些登山的经验。
两人手脚并用,在石壁间艰难前行。大半日后,已经看不到山下村镇,全被山雾笼罩,人在雾中一会儿就没了方向。山路崎岖,两边都是拳曲拥肿的阴森老树,盘坳反覆。连城心中一动,道:“这不是普通的山雾,怕是蜀山的结界。”
两人愈发小心,一前一后紧挨着前行。不一刻寒气随着山雾侵入四肢,连城只觉得如在冰窖,嘶嘶声不绝:“该死的臭道士……”
她骂骂咧咧的声音都被冻得发颤,柳诺听得分明,停下来问:“你冷么?”
连城哆嗦着看柳诺疑惑的表情,也跟着疑惑起来:“你不冷?”
雾气的确烦人,可柳诺并无它觉。连城嘶了一声,搓了搓手,忍不住小声嘟囔。
柳诺将手伸入雾中,仍不觉不出寒意,忽而想起在三溪灵谷时,连城曾说过自己为阳极内功心法,与她的阴极修为相悖,不由思忖起:这是蜀山所布的结界,或许对连城有害。他转身道:“连城,你多小心。”
身后只见迷雾。柳诺转了一圈不见人影,心下一空,喊道:“连城!”
周遭只有虚无缥缈的白雾,萦绕身边,胼手胼足似笑非笑。柳诺施展肃目令,不想蜀山的雾气看似轻柔,可远比枯木林的霸道。他没由来得生出怯意,孤身一人走在雾墙中,一步一个小心。
“连城——连城——”他听得自己的声音由雾晕染开,也绵绵无力。
回应他的只有回声。柳诺越发心沉,手脚簌簌发冷,继而空无一物。他挥动手臂,却看不到没入雾气里的手掌,茫然间,又回到从前孑然一身,周遭四季交替,风物流传,推搡着他踽踽独行。惶恐无助顿时铺天盖地涌来。
雾里有个单薄的身影。柳诺疾步上前,突然认出她的轮廓猛地站住——她?!柳诺浑身发抖,铁锁穿骨的声音在耳边传来,他踉跄退步,悲伤席卷胸腔。已有数十年不曾想起过这故人,缘何今时今日,她又突然出现?
忽见一簇蓝光冰冰凉凉地掉在白雾里,倏地一闪而过,一会儿又扑闪出现,起起伏伏,乍隐乍现。柳诺看着那团流萤,心生迷离,待流萤扑在面前,才发觉是一只晶莹剔透的水蓝色冰蝶。
冰蝶在他肩上绕了两圈,白雾里连城的脸探出来,红艳艳的如雪山云顶杜鹃,摇曳生姿。她这才缓过一口气,捧着脸笑:“柳大先生,着实让我好找。”
柳诺看着她靠近,吐出一口气,如大梦初醒。“你在我身上种了迷踪蝶,我哪里也去不了。”他靠近了一步。雾气知趣地散开了些,柳诺才发现,两人还在原地打转。
连城拧着眉头:“这雾气不简单,还能扰人心智。柳诺,你不要离开我半步。”
柳诺轻轻点头:“好。”又往连城处迈了一小步,“你有什么法子?”
连城嘻嘻笑道:“他有法术,我难道没有利器?”她将阂危握在手中,挽了几个剑花,横扫一眼,目光炯炯与飞扬凌烈的剑影相得益彰。柳诺不免想起阖危的旧主,在她持剑而立,是不是也与连城一样嚣张霸道。
在他浮想联翩时,连城已一跃而起,凌空幻出剑光如春城飞花。“广开兮天门,纷吾乘兮玄云。”
山雾流连成锦帛长绸,与她的猎猎红裙一起纵横起伏,大开大合。山石传来嶙峋的风声潇潇,围绕两侧,如鼓乐伴奏,由她纵歌起舞。
“令飘风兮先驱,使涷雨兮洒尘。
君回翔兮?下,逾空桑兮从女。
纷总总兮九州,何寿夭兮在予。
高飞兮安翔,乘清风兮御阴阳。”
剑鸣呼啸,应和着连城悠长的歌声,破开层叠的山雾,勾连起余晖的金黄灿烂。四周清朗,显现出原本的景象。脚下山石嶙峋自不必说,抬头远望,可以看到蜀山顶的高屋建瓴,正被夕阳涂抹浓墨重彩的颜料,似火烧连营,云海里翻腾着,又如稻谷麦田,一望无际。
柳诺不由得迷离,还有稀薄的山雾依恋不肯远去,依偎在脚边,连城踏着薄雾走近,缓缓收起阖危,令他不自觉想起梦里的那个影像。
“柳诺,你说是蜀山厉害,还是我女娲族人?”
柳诺拱手作揖:“连城女侠风姿绰约,当世无俦。”
连城哈哈大笑:“可惜了没叫谢九看到。”
柳诺抿嘴笑:“来日方长。”
“可见蜀山道术也无甚了不得嘛。”她秀眉轻扬,转念想到柳诺兴许就是蜀山之徒,顿时住了声,环顾四周,猛地伸手一指:“那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