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问鬼】(1 / 2)
两人轻盈一跃,离开客栈。眼前一片漆黑,借着月光勉强辨别方向。连城拉了拉如意,示意他跟紧。放眼放去家家户户家门紧闭,一盏灯都没有,只有月色飘零,也是小心翼翼地在黑云后东躲xz。白日活泼灿烂的城市,死气沉沉,如同空城。
连城与如意往城北去,依谢九所言,北门为阴门,亦是死门。天上有云层走过,月色也隐匿无踪,连城心中紧张,拉住身后如意的手:“你、你站着可别乱动。”
手中一股寒意窜来,连城一个激灵。
如意道:“我没乱动。”
那声音从前方传来,连城瞪大眼睛,依稀看见几丝银发。她顿时浑身一颤,陡然松开手,连滚带爬地跑开数步。如意听着声音找来,将她扶起。
正是子时。四周忽而一顿,走漏了几刻时间似,而后又慢慢流转。
两道高挑的长影由远及近。一人黑衣,一人白衣,身高九尺有余,白面血舌,甚是渗人。身后跟着几个飘浮的身影,一个个目光空洞,行动僵硬,漆黑夜里透明得好似薄纱。当一行人经过连城与如意,先前被连城碰到的鬼也加入其中,跟在末尾。
连城已平复了心情,悄声道:“这就是魂么。”她指点悄悄一点,落下些冰蓝的粉末。不一颗,柳诺与谢九赶到,正看到队伍的末尾。
“走!”
连城小心翼翼跟到队尾,远远看见领头的两鬼渗透进紧闭的城门。
——想必那就是往鬼界的鬼门。
几人混在鬼群里,果真无鬼发现。一路屏息凝神,前方就是城门,几人一咬牙,也跨步上前,在额头撞上木头的时候,眼前顿时一片恍惚,大片黑雾扑面,逼着人闭眼。等再睁开,几人都深吸一口冷气,牙齿都开始打颤。
一座巨大的门碑矗立眼前。上写两个大字:鬼城。
阴森之气扑面而来。身处其间,好像在虚无之中,一片黑压压都是虚幻。抬头看,上无天盖,只见黑雾,深渊一样,望之吸人心魄,所谓“暗无天日”,大概就是如此。两侧有似远忽近的矮丘,像是土堆,走近去看,那山丘还是原来的距离。
周遭被泼了浓墨,墨汁翻涌不定,像是有一杆金笔始终搅动着。金笔洋洋洒洒落下金粉,掉在墨汁里,阴恻恻,戚凛凛,无声狞笑。
谢九指着金粉连成的线,压低声音:“这是一条道。”
“走到黑了。”连成缩着脖子。
柳诺在暗里拉住她的手,两人对视一眼。
群鬼已沿着金粉的方向走远。几人小心跟上,走了几步,脚下泥泞缠住靴子,越走越重。
连成低呼道:“好像有人拉我的脚!”
四人几乎手脚并用,拼命跟上队伍。四下虚无眼前忽得白光滚来,霎时淹没了整个世界。
出得白光来,睁眼时,眼前景物已变,前方一座城门,灰墙红瓦歇山顶,有三层高,城门牌匾上写:酆都。
穿过城门是一条大道。道宽可容十驾马车,鬼火灯笼悬浮两侧,往前可见无数亭台楼阁层层累叠,往空中延展。道路两旁是深不见底的枯木丛林,其间鬼魂若隐若现,还有一些吊在树上,死鱼似的垂着。
连城倒吸一口冷气,紧紧挨着柳诺寸步不离。
走了几步,遥见道路边有一口井,井边一只鬼打水,把水倒入一旁的桶里,又去掉水,如此重复,桶中始终不满。
连城吃地一笑,也不觉怕了:“生前劳累命,死后还不消停。”心里一动,又道:“去看看那水能不能用。”
柳诺道:“你做什么?”
连城已往井走去。等走近看,才见那打水的劳累鬼边打水边抽泣,耷拉着一张脸,似乎看不到连城。连城探头往地上的水桶一看,正好半桶水,等新的水倒入,仍是半桶。她伸手去碰,触感确是货真价实的水没错。
她因此擦了擦脸,抹掉黏糊糊的血迹,终于可以喘一口气。也只是一喘,面前的吊水鬼似有所感,空洞的双目往她投来。
连城些微吃惊,轻声道:“他似乎看到我了。”
“人?”鬼痴痴地道。
连城冲他挥挥手:“你看得见我?”她将脸上身上血渍又清理掉一些,那鬼咣当掉了水桶,顿时尖叫一声。声音刺耳,连城忍不住捂了耳朵。
与此同时,一道黑影直挺挺地出现,吊水鬼见他叫得更加尖锐。
黑影抓住吊水鬼,后者这才住口,趴在地上涩涩发抖。黑影毫无表情,一字一顿说道:“你这死鬼掉桶了。”声音同鬼一样僵硬。
吊水鬼央求道:“差人饶我一次,饶我一次。这东西吓我!”
鬼差依然念经似:“只打了廿二万一十三又三百零七桶,差了十一万八千六百九十三桶,罪孽未消,走,下地狱去。”
吊水鬼嗷叫一声,昏死过去。鬼差戳了戳他,鬼魂就被收入长袖里。等了结这只,鬼差当即转向连城,神情木讷:“你这不人不鬼,不知怎么判你。跟我去见地府判官爷。走。”
正说话,就听得一阵钟声平地而起。鬼差打了个哈欠:“我收班啦!”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留下连城几人错愕当场。
连城嘟囔道:“没事了?”
周遭忽而起风,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游荡。鬼火灯笼明显更旺了一些,给这酆都大道更添鬼气森然,不远处的楼阁屋宇也看得更真切分明了些,若非有鬼气黑雾萦绕,乍看倒像天宫似。
连城道:“你们几个感觉如何?”
谢九吐出鲛人珠,嗅了嗅鼻子,道:“这酆都除了鬼气阴森,似乎也与人间无差。”他活动了一下筋骨,嘿嘿一笑:“你看,无妨。”
柳诺沉吟道:“我这几日翻书,没见更多关于酆都里的记载。按传说,人死变鬼,喝孟婆汤,过奈何桥,轮回转世去。凶穷极恶的下地狱受罚。要找一个不曾去轮回的魂魄……”
连城道:“……莫不是我们要找穷凶极恶的鬼?”
谢九瞪她一眼:“别胡说。我蜀山弟子行的端做得正,岂会有恶鬼。”
如意指着前面连片悬浮的楼阁道:“那里会不会是群鬼的住处?兴许去问问。”
“鬼是鬼,魂是魂,鬼和魂不一样。”
几人吓了一跳。那声音似乎从头顶传来,猛地抬头,头顶不远处有一双脚,往上看去是一具僵直的身体,连着一个西瓜大的脑袋,斗大的眼珠几乎要跳出来。
连城和谢九同时“妈呀”一声,躲到柳诺身后。柳诺被两人一左一右拽住衣袖动惮不得。倒是如意脸色如常,看了一眼那鬼,又看向另三人,有些疑惑:“你们怎么了?”
连城小声问:“你就不怕?”
如意道:“都是六界之中生灵而已……”
吊死鬼接着道:“你们要找鬼容易,要找魂没有。”
连城仰头看他:“你是什么鬼?能不能下来说话?”
吊死鬼头悬在树上,不能动,只能眼珠转了两转:“不能。我还要挂七万五千三百四十八个时辰。”
连城想到被收走的吊水鬼:“你也罪孽未消?”
吊死鬼道:“哦,我生前逼债,债主还不上,一根绳子吊死了。判官说我逼死人命,小惩大诫,就罚我每日十一又三刻钟上吊,吊足十万个时辰。”他超柳诺努努嘴:“是不是你的魂丢了?”
柳诺微微吃了一惊:“你说什么?”
吊死鬼道:“你们方才说要找魂啊鬼,我看你丢了魂魄,才问问你。”
连城不觉提高警觉:“你这鬼,知道些什么?”
吊死鬼道:“我是鬼,看到的东西自然与你们不一样。我看你们这几个,肉身里头有东西,是实的,看这个清俊小哥,肉身里头没东西,是空的。喂,是不是你丢了魂魄,所以来找?”
柳诺吸了口气,问道:“你说鬼与魂不同,是什么说法?”
吊死鬼道:“人有魂魄,鬼只有魄没有魂,魂在死时就叫无常二鬼收走啦。等过奈何桥时,孟婆又会收了鬼的魄,再投胎去。”
柳诺问:“即使不去投胎,也没有魂留下?”
“不去投胎?只有判为生前作恶,才会留下赎罪后再得轮回,哪有鬼不肯去投胎的呢。我说啦,死人被带入鬼门,魂就收了去,哪里会有魂留下?除非……”他忽然想到什么似,眼珠转得飞快。
柳诺追问:“除非什么?”
吊死鬼道:“我听断头鬼说起,在人界与鬼界之间有一道缝隙,叫做鬼人之川,有鬼守门。因那里是死与生之界,守门的鬼似是魂魄双在的。不过……”
他想了一会儿,道:“哎,不过听说那里是地府最深,可怕得很。你们要去吗?”
连城挑眉道:“你这讨债鬼,为何帮我们?”
“哎,我一天十一又三刻实诚不会说话,只有一刻,鬼差下班休息时,才可以动一动嘴,可你看这地方,有鬼跟我说话吗?四年啦,没说过一句话,可憋死我了。”
连城笑道:“那你多说一些,我们多陪你一会儿。”
吊死鬼叹气道:“我是新鬼,知道得不多。不过鬼人之川,唔,没有鬼愿意去的。一旦守门,除非有新鬼接替,就是永永远远困在那里了。”
“若有活人过去,可会有鬼差来抓?”
吊死鬼哈哈大笑,却因麻绳卡着脖子,一时气短,眼珠突出更甚。“鬼差都只管自己的事,不会多管其他一分。他们只负责鬼,抓鬼放鬼杀鬼,人不在他们职责里的事,他们不想管,也不会管。我听别的鬼说,从前也有人进来,把判官一顿好打。嘿嘿。”
连城便问:“那鬼人之川,如何去?”
“往前去,就是地府主城,穿过主城,就到奈何桥,往——”
连城问:“往哪里?”
吊死鬼“诶”了一声,顿时没了声响。钟声从脚底窜出来,那些窸窸窣窣的声音顿时被砍断,鬼火灯笼一暗,一切又回到之前的逼仄森然。
几人对视一眼,想来又到鬼差上班、恶鬼还债的时候。事到如今,先姑且信了吊死鬼。一行人清理一番,往酆都深度去,到大道尽头,眼前那大片楼宇瑰丽诡谲,层层叠叠,曲折蜿蜒向更高更深处去。城中有乐声隐约起伏,戚戚然有如哭声,幽幽然又像冷笑。
既是鬼差上班时间,果有几只僵直的黑鬼飘来飘去,神情木讷。看见连城几人,面露奇怪,但也写在脸上,并无其他举动。
谢九仍不住好笑:“这跟人间官吏有什么区别。”
柳诺道:“人界,官吏仗势欺人,逼压良民,收敛钱财。跟不作为还是大有差别。”
也有一些小鬼在屋前摆摊,买卖东西,有不少是纸钱白烛麻衣等物。连城奇道:“鬼也要用这个?”
这话叫一只商贩鬼听了去,抢答道:“当然要。人间亲人不理睬的鬼,收不到纸钱,冥王和总司那里就的不到好来生。”
谢九戳了戳柳诺,笑道:“你看,没差。”
连城好奇又问:“那你这些从哪里来?”
“有些鬼的阳间亲人烧多了,有些一时半会投不了胎,或者已贿赂得了好来生,还有多余剩的。反正他们也用不到,不如方便别的可怜鬼。”
那商贩鬼忽而又靠近连城,小声道:“你们带来纸钱了么?我这里收购价最高,不必找别的鬼,找我便好。”
连城拜拜手:“记住了,下次一定多带。”
“哎。”商贩鬼挥手让他们快走。
连城与几人低语:“他们竟然不怕人,也不避人。好像不是什么稀罕事。”
那鬼本已走开,听到这句话,又伸长脖子探身过来。他的脖子似可以随意伸缩,乍出现在耳旁,吓得连城一哆嗦:“吓死我了!”
商贩鬼笑道:“你看,你怕我还来不及,我怕你作甚。我都死了,你能杀我不成?”
连城好奇:“难道常有人来?”
鬼翻了一个白眼:“这是酆都,哪会有活人常来。”
“那你见了活人,也不奇怪?”
鬼连翻两个白眼:“在人间还没见够活人吗?有什么好奇怪的。都是鬼了,你们这些人做什么要什么,与鬼什么相干?”
连城恍然大悟:“原来死真可以让人通透。”
“可不是,魂没啦,不就是空透透的。”
柳诺皱了皱眉,拉着连城往前走:“别听鬼话。”
“鬼说真话,你就觉得是鬼话。哼。”那鬼锁回脑袋,接着卖货,也不再搭理连城一行人。
几人走在其中,一步一小心,尽量不惹群鬼。酆都颇大,处处透着诡谲绮丽,如在荒唐的梦里。走了好一阵,才穿过主城,眼前场景又变得缥缈诡异。半空中架着一座拱桥,似真似幻,却怎么也看不真切。桥右边是暗流,不知流向哪里,桥左边却被黑暗吞噬,好似一团雾。桥头隐约浮着一粒小舟。
在几人之前有一行鬼飘着前行,向那悬浮拱桥而去。
连城看看柳诺,又看看谢九如意,问:“是要往左,还是往右?”
谢九道:“那左边哪里有路?”
如意道:“可奈何桥下的水,莫不是冤魂聚集?如何过去?”
柳诺看向左边,伸手一指:“这里。”
连城奇道:“你怎么肯定?”
柳诺叹了口气:“总觉得……我来过这里。”
黑暗混沌里,没有方向,没有时间;又似乎宇宙就在此处,宇之无垠,宙之无极,人也好鬼也罢,沧海一粒,终将归于混沌。无尽的过去与未知的将来,混淆一起,分不清哪里是来哪里是去往,又似乎从来没有过去,亦无所谓将来。走在其中,又像在原地踏步,被混沌吞噬了全部生命力。
三只冰蓝的蝴蝶,是唯一的光芒。
连城指尖有晶莹剔透的丝线缠绕,织成亲切灿烂的向阳花,花瓣摇曳,一起一伏似是呼吸。
柳诺走在最前,那里有莫名的召唤,引导他缓步前进。
也不知走出了混沌,还是混沌终于散去,一切重回灰黑世界。新眼前是一堵墙,孤零零矗立在黑色里,又向黑色无限延伸。
四周寂静无声,此处似乎是被刻意遗忘的存在,抽离了一切多余的气氛。几人细微的呼吸声就更加分明,掉在空气中,砸出一道道火星。
墙与地之间,有隐约流动的水光,走近一些看去,是一条浅沟。那水光是沟里的鬼魂透明的身体,头连着脚,脚连着头,缓慢地飘向远方。
“咦,有傻子来?”
那声音从虚空中响起,轻如鹅毛,落在地上旋即被吞噬不见。
几人却如被千斤捶胸,同时一凛。
有人笑道:“我终于有新鬼接班,还是四个——”
那人从墙上跳下来,走出黑暗。身姿挺括,容颜清爽,眉眼含笑天然爽利,目光悠扬,如乘风快意。他在四人跟前站住,也就慢慢凝固了笑意。
柳诺看着他,又像看着自己。
连城低呀了一声,沙声道:“你、你是……”
守着鬼人之川的人显然很是惊愕,继而不解,然后些许迟疑,终是重新舒展开笑容,在阴郁的地府深渊竟有春风拂过面庞:“忘川,是你啊。”
柳诺顿顿地道:“我们认识?”
那人看了他一会儿,有些恍然:“你不记得我了,大概是因为魂魄上身时,会有撕心裂肺之痛,容易迷失心智。是了,你同我说过,你就是这样记不清过去”
柳诺不由抓住胸口衣襟,摁住心跳:“忘川是我原来的名字?”
那人耸了耸肩:“我取的。我来这里时,你早忘了自己是谁。我总不能叫你‘喂’。”
柳诺身体一空,如坠深渊。良久,慢慢问道:“你才是柳诺。”
“呀,原来你记得我的名字。”
柳诺声音也变得虚无疏离:“这身体也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