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回 百变脸谱始长安 多施心智补短缺(1 / 2)
且说唐太宗对唐僧的身份没甚存疑了,孙悟空的到来恰是最好的佐证,因此师徒俩得到了朝野热诚的款待和尊敬,一改既往的轻蔑和质疑。
自誊黄寺化干戈为玉帛之后,太宗殷切道:“御弟身在藏珠混璧之中,心甘凡庸,莫不是脱颖呈辉,实难辨识,屈就了睿智之才,实是朕不察之过。”
唐僧俯脸鞠躬,竖掌作揖道:“皇上英明,可喜的是卑僧的身份得以甄别,累赘之事也得以妥善理顺,卑僧释怀,乃毕生之幸,谢皇上厚待之恩。”
太宗侧脸仰望西方,感慨万千,意味深长道:“当年御弟西去之时,朕在饯别酒中指捏一撮尘土,曾说‘宁恋本乡一捻土,莫爱他乡万两金’,往事承接,晃如眼前,唉一一光阴不催人自老,惜叹去途音讯杳,纵是它乡风景好,春来煦暖羽归巢。岁月待人宽弘呀,御弟确是回来了,还带回诸多的梵提禅僧,一时朦了朕,朕差点就成了叶公,千古笑柄,避免了贻世之憾,平生可真要心怀遇合,精诚自为开来呀。”
唐僧点头,道:“多谢皇上惦念,卑僧不敢辜负皇恩,岂能悖晦初心?一稔在心,矢志不移。”
太宗夸奖道:“御弟归来,乃朕盎盎中华之福,更庆幸的还招来西方千百高僧沓至,前朝从未有过西方佛祖对朕中华的倾慕和眷顾。”
唐僧奉承道:“世之弥望广潒,中华弥天亘地,名声显赫,国泰隆盛,皇上更是鸿绪辉煌,隆德厚重,洪福齐天,四海归宁,八方朝圣,古贤‘鸿雁择树而栖,蛟龙泽潭而居’,西方佛陀奉良**,也是情理之中。”
太宗道:“民间素有‘蜂来僖栖’之说,今禅僧梵提仰慕朕中华,云集而来,朕若不予蒲团一榻,可真辜负了各方的傍门倚冀呀,凡异域来的圣僧司仪,皆以朝觐之礼接洽,莫轻薄了他们,御弟妥善安置,以示朕中华罗括大统,海纳百川,各方宗教尽纳其精髓,稗益无穷!”
唐僧道:“皇上英明,卑僧遵旨。”
而后,举行了懋典款待了诸佛,并择寺妥善安置了他们。
至此,唐僧——玄奘法师名正赫显于朝野,妇孺皆知,他那本《大唐西域记》也广播盛传于世,经久不遗,委实可贵。这又谁知唐僧几经深践沼泽,误判迷途,旅宿狼窝,垂饵虎口,忍饥耐苦,涉历十数载寒霜,终臻雄驹归槽,然则苟且喘息而矣。
诗曰:障翳险峻旅嶙峋,身后浮尘未散尽,岁历蹉驼迎春秋,荣辱损益驭浮沉。
是日,唐僧和孙悟空归于洪福寺,青灯明盏,烛光辉煌,奉迎的佛陀散去之后,师徒俩终于面对面了,唐僧审视孙悟空好一阵,吱唔巴结地问孙悟空,道:“贵僧技高术妙,灵犀敏捷,与四大金刚八大罗汉三十六大曜七十二伽蓝是故知,皇上也曾与君知交,细观交情笃深,尊者怎认得卑微的玄奘呢?”
恰时,孙悟空给问得愕然无语,他审视师傅许久,感到师傅还是原来的师傅,没甚变化,只是肤色苍白神情萎颓,消瘦孱弱,且满脸狐疑,目光迷糊,良久道:“师傅,俺是你的大徒弟,你怎么产生质疑了?怎么会这么健忘呢?在皇上面前师傅你不是认俺徒弟了吗?”
唐僧道:“时逢性命攸关,有个人为贫僧说些话,贫僧心中得以慰藉,对威慑压抑也得以缓和,再则贵僧与皇上曾相识,玄奘心中想有个人为贫僧壮壮胆,贫僧也就顺水推舟了,贫僧委实不知阁下名讳。”
孙悟空一把握过唐僧颈项上的佛珠,道:“师傅,这串佛珠上刻有你四位徒弟的名号,这是千真万确的佐证,俺等与师傅曾忧戚与共,甘苦同钵盂,风雨共舟橹,属毛离里般共济过,岂能说忘就忘掉了。”
佛珠在孙悟空手指头上一个个捏过,只找到“孙悟空”那个珠子,道:“猪八戒悟能,沙和尚悟净,小白龙还有雕刻着唐僧玄奘那些珠子哪里去了?”
唐僧迷惑地看着孙悟空,孙悟空疑惑地审视着唐僧,相对无言,各怀心事。
孙悟空细气轻声地问:“师傅可曾记得如何离开灵山,慢慢想想。”
可记忆的往事,起底犹新,唐僧依旧历历在目:炎日骤雨,酷暑寒冬,山高路陡,嶙峋坎坷,弥漫的大雾,透凉的露霜,荆棘丛生的原野,骇人的狼嗥虎啸,腐叶如棉的地面,险象环生的沼泽,尘埃滚滚的沙漠……
孙悟空听罢唐僧的倾诉,道:“师傅定是从灵山的后山东归,穿过了灵山后面的‘缘门’,自是记不得了,不打准,俺等认得师傅便是。”
唐僧看着孙悟空,眼前这位自称是故知的徒弟,说的是他不知的景况,他在听的是故事罢了,自是满脸疑惑,百思不解。
“师傅,你可有不妥之处?”孙悟空道,“此前误点了一位曹国舅,此人成仙影响极坏,师傅怎么这般粗疏而不细察?”
唐僧不可名状,思量许久方才想起这码事,沉吟道:“上一年,光禄祠需要维修,缺一笔善款,我便到曹家庄化缘,曹家愿意捐助,只是附加许多祈求,我都认可,并撰文告天,一阵彩霞掩映,曹国舅即便飞升,飘摇而去,自是得了一笔巨额资助,贫僧也得以入册皇家寺院,当署名玄奘时,才得知十数年前有位法师亦名曰玄奘,从西天天竺取回的经书梵文至今无人看懂,我翻了一下,认为能读懂,即便依实禀告,一连窜的烦麻因而遭招惹上了,几番生死煎熬,更蹊跷的是一日之间冒出数百个自称玄奘的法师,个个精通西竺梵文,那些经书顺背如流,我便成了盗名窃功之罪,皇上要辨识出真假玄奘,即便招集了自诩为玄奘的僧陀,同写‘西域漫记’,此后的事你也知晓了,我玄奘可真是自天竺回归的。”
“哈哈,师傅就是从前的玄奘,玄奘依旧是从前的玄奘。”孙悟空列嘴大笑,道:“师傅给世道折腾了,浮生可真是‘假作真来假亦真,真作假来真亦假’,意苡明珠,是师傅的委屈。”
唐僧颜面的迷茫尚未散落,忧戚余悸,道:“不知以后还有怎样的遭遇,要平平静静可不容易。”
孙悟空道:“师傅得到皇上的诰命谕旨,奉为正统,世道也予以中肯,无忧矣!”
“浮生岂没无忧之人?”唐僧叹道:“皇上必有容留四大金刚八大菩萨之意,倘若他们呆得生厌,一齐西回,为师的无法挽留,也无力劝阻,就要遭受无能的罪责了,岂有安宁之日。”
“这有何难,师傅放心便是。”孙悟空道,“俺让他们永远滞留中华,以释师傅后患。杜绝他们走出庙宇半步,你等只管供着,万世不渝便是。”
唐僧缓缓地喘着气,合掌于鼻尖之下,双目微合,神情平和,呢喃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夜静更阑,空山梵呗随同更深消停,梵刹晃如掩盖了帷幕,只有唐僧案台上的灯盏火焰在飘飘忽忽,近处——灯光照亮的邻廊分明,远处——灯光兼顾不到的黝黑模糊,昏黄的如豆的灯光把唐僧盘坐的身姿扯到角落那边,投掷出半壁影子,时间断续的翻书声惊破了天籁之音。孙悟空油生感慨:沙陀俗僧能熬成大师,哪个不是清夜扪心?神情贯彻梵经之中,恰似熬到破茧始成蝶,天底下所有的成就皆循如此途径罢了,别无其他侥幸的捷径可臻。
孙悟空则仰躺禅床,手脚舒展,鼻息缓喘,沉稳入睡。
恰当朝,正直是:兵祸过,烽火熄,政令通,人心齐,国安泰,惠风畅,养生息,正当时。长安渐趋繁荣之时,客商如云,鸟集鳞萃,稀货无奇,晃如天上有,人间在此亦可寻。
长安街头,行人走马,恰似戏场:容颜迥异,身魁梧彪悍,出现有乳白脸庞,也有玄貌的肤颜;毛发有黄棕色,也有杂色卷蚴的;蓝眼晴,高耸的钩鼻子;更是眼圆似猫,睫眉似茅;衣饰奇特,穿靴戴帽,披纱挂兜,怪异不怪;开口便言哈佬,相处和睦。孙悟空以他这般貌相走街窜巷,徒步市井也就见怪不怪了,他好凑热闹尝美食,观戏听书,雅俗咀赏,嬉戏追琢入妙,耐人寻味,天天朝出晚归,日日玩得悦目开心,时有畅言感慨:人间最好不过帝皇乡,纵怀天堂亦愧奇,神仙歪说天上一日人间一载,我看人间一日胜过天上一载,这世界就是有钱远比神仙好呢。
长安这帝皇乡对孙悟空而言,最吸引他的莫过于水果了,他改不了口馋喜吃的嗜好。这些日子,他基本吃遍了长安的水果。这天早上,他看到一个老农挑着两藤篮不识名头的水果,个头鸭蛋似的如梨似桃,又非梨非桃,毛黄而浑身覆毛,并不惹眼。
“万葆庄的酥梨呀,万葆庄的酥梨呀——”但听老农边走边吆喝道:“好新鲜的金梨呵——,红核黄囊,酸甜酥脆,褪皮如玉,核小无渣,老少皆宜,文钱二只,经济便宜!”
人们蜂拥而来,把两个藤篮子围成两圈,争先挑选,老农在一旁等着点数收钱,孙悟空细看,竟没一个贪婪,尽皆诚实成交,最后但听老农道:“师傅——脚货十文钱,要就拿去吧!”
“耶?俺没讨上一个?就这么利索地卖光了?”孙悟空心中叹道,馋得他口水盈腔,失言道:“俺不化缘,还有梨吗?”
“哦——师傅可是个夷人,久仰久仰,这回可真一颗未剩,没得贡奉师傅,愧疚愧疚!”老农惭愧道,“要不上我家,任你品尝。”
“好呀!”孙悟空一手接过老农攥在手中的扁担,挑上二个藤篮子,道:“上你家吃好果子去,走吧!”
老农似乎觉得说漏了嘴,补充道:“这果可难采摘?”
孙悟空笑道:“世上没有俺采摘不到的果!”
这样,老农把孙悟空领回了家——走了二个时辰方才到达的万葆庄,方知老农贵姓万!万葆庄乃一自然庄,庄无杂姓,对来客尤其热情,素无芥蒂,孙悟空受到善待自在情理之中。
在万葆庄,举目可见遍野金犁树,绿油油的青翠,金犁子害羞般躲在叶丛中,在树杆内方能着到一个个垂枝吊挂的金犁子,生的青而熟的黄,一睹便明。
撷果这类树上活儿对孙悟空来说娴熟而轻巧,边吃也采,转眼间为老农采撷了百多斤金犁,他也撑饱了肚子,老农取来一只藤篓,孙悟空明白老农意思——这是给他的。他提篓复上树,撷了一篓子上乘的金犁子,便谢过老农家小,别了万葆庄,回长安城。
孙悟空提着那篓子金犁子,自是想着如何讨得师傅的欢心和称赞,竟也自鸣得意起来。
“啪——”地一皮鞭抽在孙悟空的背脊上,孙悟空一缩脖子,扭过头,但听一阵生风,扑耳而来,“啪”重重抽落在背后的篓子上,孙悟空急忙后退,但见朝他挥鞭的是一位粗犷彪悍的皂隶,腰戴配剑,恶狠狠地幺喝道:“走开!这里不许逗留。”
孙悟空惊讶、愣怔,愤懑不平地质问道:“光天之下,朗朗乾坤,为何随便打人,难道没王法吗?”
“这就是王法!”皂隶挥鞭指着孙悟空的鼻尖道,“还王法,走开!罗嗦就抽你。“
不知从哪儿又冒出几个皂隶,青一样的着妆,步步围拢过来。
“咩——咩——”一阵羊的叫声,几十只羊簇拥而过,羊倌靠近孙悟空,一把捏着孙悟空的衣角,轻声道:“后生哥,回家吧!”
孙悟空扬起脸,正要较劲。
羊倌道:“回家吧,挨揍了也是白揍的,这没理讲。”
孙悟空理性地尾随羊馆,那些皂隶并不追赶,而是各自散去。待孙悟空离开几百步后,方才打量捏他一把的羊倌,那是位年近花甲的老头。
孙悟空问道:“老人家,为甚当差的这般粗野?”
羊倌道:“那宅子官家皇族叫做太极宫,我等平民都叫女眷第宅,不许人们靠近,寻常也莫得见上人们进出,时有轿子……”
羊倌说得诡异,孙悟空插嘴道:“会是些什么人?”
羊倌四顾之后,道:“你是外乡的,被抽得冤,传说住的是正观音,你莫要靠近,即便无事。”
“哦——原来他们是保护菩萨的!也没得这么粗野,太过奴仗主势了,连俺也抽得?”孙悟空不由自主地失笑道,“好个菩萨,之前吩咐俺度一人,正好赶上,待俺问问菩萨到底度谁?”
“讲你也不明,莫要靠近便是。”羊倌迷惑地摇摇头,尾随羊群回家去了。
“好个观音菩萨,在这也置了府第,还美其名曰正观音,俺看是狡兔三窿。”孙悟空呢喃道,“菩萨藏的是哪门儿?待老孙瞧瞧……”
孙悟空复至门前,几个皂隶又提鞭围堵过来,好汉不吃眼前亏,孙悟空吹一口气便把他们都送到秦岭山中去了,落落大方地拍起门来,嚎嚎呼喊道:“菩萨,菩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