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若教眼底无离恨(1 / 2)
数日后,清婉奉陛下旨意入宫,与瑶华一同置办韩国夫人的丧仪。
因为阿昭生产时伤了身子需要静养,李治往蓬莱殿中增派了值守的医官,又命尚药局每日送补品来,这些繁杂琐碎的事,李治怕惹她伤心,并不想让她听见只言片语。
丧仪并不隆重,只简单的摆了香案,又在宫中找了处偏殿设了灵堂,用了上好的棺木,精致的贡品,才不显得寒酸。
绫绮殿内,贺兰敏之长跪在韩国夫人灵堂前,额前绕了素帛,双手奉香,叩了三叩。敏之与清婉虽只有几日未见,她亦能看出,敏之较比前几日似是消瘦了许多。
“陛下说,眼下泰山封禅在即,实在不宜大办丧事,只能待封禅回来,再将夫人之丧昭告天下。”瑶华替敏之递着纸钱,看着盆中的黄纸烧成灰烬,柔声安慰道。
“凶手找到了吗?”良久,敏之平复了下心绪,看着瑶华问了这么一句。
“找到了,是陛下宫中的宦官王伏胜,他阿妹王伏瑶因诽谤殿下被杖毙,想着是来报仇的。”清婉倚在门扉前,看瑶华紧皱着眉头不知如何措辞时,抢先开口答道。
她知道瑶华顾及敏之的感受,但清婉就是这样直来直去的性子,一针见血总是好过含糊其辞。
敏之闻言,缓缓扶着案台踉跄起身,清婉见状,忙上前来扶住他的胳膊。敏之稳住身形后,对着灵柩深深一拜。
“我幼年时,阿爷去世,阿娘随舅父回京,是外婆一人将我拉扯大,六年前我奉旨回京城,得姨父姨母庇佑,那是时隔十五年后,我第一次见阿娘。”敏之喃喃自语着,眼前闪过这数十年间,洛阳贺兰宅那一方庭院中,只有年节时挂的两盏红灯笼。
从前,每逢团圆的日子,偌大的府院中,都只有他与外婆,守着一桌比平时丰盛的餐饭。
从前外婆还会陪他守岁,但后来,外婆年纪大了,就只有他,坐在贺兰府的门槛上,看家家户户明灭的灯火。
每一年,他都盼着阿娘能回来。
但是每一年,等到的都只有一封薄薄的家书,还有偶尔给他带的小玩具。
“我原以为,我与阿娘早就不相挂念,正如我在洛阳时,她从未回来看过我,也只有逢年节时寥寥几封家书。”趁着清婉愣神的空闲,敏之走到窗边,看着拾青阶而上笼罩着庭院的夕阳,背影恍如一只崖壁上辗转的山雀。
有些踌躇,也有些怅然。
“其实夫人亦是牵挂令史的,只是那时,殿下还是昭仪,独身一人在宫中不便。”瑶华解释着,试图解开敏之的心结。
“或许,她只是不知如何面对你而已,”清婉的眸中闪过一丝悲戚的神色,悄声来到敏之身边,“如你所言,你们足有十余年未见了,再多的牵挂说来,也只会显得无力。她自知对你有愧,但你早已不与她亲近了,所以她更不知该如何弥补。”
很多事往往都是当局者迷。
正如贺兰敏之,在贺兰氏和武氏门当户对的联姻中,他以为自己已经不在乎阿娘待他是有几分爱,几分怨,可知道她将永远停留在这年春日的斜阳间,沉寂在这方棺椁中时,他还是会没来由的觉得难过。
有些错已经铸成,过了弥补的时候,便只能抱憾终生。
天色渐晚,清婉和瑶华奉诏去了蓬莱殿服侍皇后用膳,独留敏之一人站在窗边赏着落日。良久,一件暖融融的披风盖在了他身上。
“夜里凉,别冻着了。”李弘不知何时从他身后而来,将自己身穿的大氅披在他身上,迎着敏之疑惑的目光,眼神略显躲闪,“阿娘让我给你的,她也很担心你。”
“我没事了,走吧。”敏之见李弘皱眉的样子,含着笑意回头,吸了吸鼻子,在他转身时,悄悄拂去了眼角的泪水,拉着李弘的衣袖走出了绫绮殿。
两人自绫绮殿返回东宫,李弘将他带到偏殿坐下,从屏风后取来一把凤首箜篌,琴身雕刻着几朵木兰花。
只见李弘轻轻哼着调子,素白色的长袍如月光倾泻,散落的发髻衬着旖旎的夜色,他将素白的双手抚于其上,弦音流转间,弹奏出一首敏之再熟悉不过的曲子。
他从未在人前抚琴,当然,除了贺兰敏之。
这首曲谱是数年前,贺兰敏之亲手所做,当做礼物送给了他,日日缠着他说要与他同奏。
可如今李弘复又弹起,敏之却再没有心情同他吹笛,只静静的坐在一旁听着,看着李弘的素白的面庞,唇边不经意间泛起浅笑。
而后的数日里,敏之整日留在东宫,一心为自己的娘亲撰写墓志,就连阿昭想寻他说话,都被他借口推辞。
阿昭心中也有愧意,说到底,那碗羹汤是该端给她的,那柄穿透胸膛的利刃,原该染上的也是她的鲜血。
若非顺意,她早已是漂泊在忘川彼岸的孤魂一缕。
她不知道该如何宽慰敏之,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她能做的,就是每日都派人来,悄悄的同东宫服侍他的奴仆问一句近况。
在那之后,敏之屋外的窗棂前,每日都堆满了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物件。
他今日说一句念着洛阳的糕饼,次日,窗棂上便会堆满琳琅满目的点心,和他幼时尝过的味道如出一辙。
今日说一句,这东宫太子府的墨宝较比从前差了许多,次日,李弘便能的带着上好的松烟墨来,偶尔也会面带疑惑。
“我阿娘近日古怪得很,这潞州的松烟墨我向她讨了许久都舍不得给我,今日却一股脑的送了这么许多。”
敏之看着李弘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觉得有趣得很,心中都宽慰了几分。
所以后一日,他悄声和自己的侍从说,想看李弘演杂耍。
只过了不到半天的功夫,李弘怒气冲冲的来寻他,一双凤眸吊稍,目光阴冷至极。
“我是真不明白,我阿娘好端端的,要我学杂耍干什么?”李弘不知从哪寻来的梨花酒,猛地灌了一口。
“啊?”敏之露出了然的神色,拼命掩饰着自己不禁上扬的嘴角,忙将酒壶一把夺来,放到口中细品,“这酒酿的有些甜了,与明月楼的桂花醑比,还是相差甚远。”
“这是我阿爷酿的,说只给阿娘一个人喝。”李弘的眸色愈发阴冷,盯着敏之轻握酒壶的手,闷闷道,“我是真的搞不懂,历朝历代的皇后,哪个不是举止端庄,仪态优雅?她人前装的还算得体,但人后呢?谁像她一般?从前的朝会她还常去,现如今,十次里能早起一次就算不错了,隔三差五就琢磨着怎么溜出宫去玩,还总借口以让我锻炼之名,把她那部分政务推给我,我劝她,她还不爱听,说了几句就赶人走,搞得好像我会害她一样。”
听李弘发了一大通的牢骚,敏之也不敢附和他,便试图岔开这个话题,目光落在了清甜的梨花酒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