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长恨此身非我有(1 / 2)
数日后的清晨,如笙走在开满槐花的小径,捧着几本琴谱往房中去。
不远处,一个身着豆蔻色织花襦裙,警鹄髻间簪着绢花的年轻娘子穿过回廊,哂笑着朝她而来。
来人正是萧氏长房嫡次女,萧如茉,是卢氏的亲生女儿。
她是整个萧府中最小的女儿,上头有两个嫡亲兄长,母亲出身范阳卢氏,是高门大户,有岳丈一家撑腰,与同为嫡女却无依无靠的如笙,可谓是天壤之别。
此刻,她挽着与自己交好的闺中女眷,趾高气扬的站定在如笙身侧娇笑着,“妾身拜见韩王妃。”
虽是行礼,却显得十分无礼。
如笙见她这样说话,不解其意的蹙眉,不想和她争辩什么。
“阿妹休要胡言,韩王妃已过逝多年……”
“看来阿姊还不知道?阿娘没与你说?”萧如茉明眸中闪烁着笑意,似是看好戏一般,“韩王爷指名要高门大户的嫡出女儿做续弦,聘礼不下万金之数,良娣阿姊听说这事,当即指定要你去。”
“什么?”如笙脸色惨白,眸中惊诧。
“在此恭喜韩王妃了,恭喜恭喜。”
“如笙阿姊多有福气啊,一跃竟成了韩王妃,王妃之尊,真是让我们好生羡慕啊。”
眼见着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萧如茉满意的勾了勾嘴角,看着如笙微微颤抖的身形,在她耳畔低声说着。
“阿姊,我得提醒你一句。韩王爷此番续弦,只是因为他病情危重,需了了平生夙愿,他去后,阿姊只需每日去陵寝供奉,比起我们,可轻松许多,阿姊,我还听说……”
一记耳光落下,萧如茉捂着泛红的脸颊,不可置信的看着她,“你敢打我?”
“你,你别太过分,我说什么也是萧氏的女儿,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待我……”
两行清泪顺着如笙的脸颊淌落,说话间,她已被如茉的婢女推搡进了祠堂,被卢氏勒令在此思过。
“你们做什么,你们放我出去!”
她不住的拍打着祠堂的木门,门却早已被人上了锁,无论她如何呼救,都没有人应。
再过三日,便是出嫁的日子。
她在祠堂的窗棂旁,数着日升月落,祠堂外,或欢声笑语,或嗔怒呢喃,热闹或繁华,始终不与她相关。
临出嫁的前夜,卢氏推开祠堂的大门,为她捧了一碗萧如茉生日时才有的御黄王母饭。
掀开食盒的盖子,内里香气弥漫,如笙已数日不曾好好吃过一顿饭,如今一道色香味俱全的佳肴摆在自己面前,说不心动,那是扯谎。
“快趁热吃吧,”卢氏看着如笙消瘦的面庞,心中隐隐难过,抚了抚她乱蓬蓬的头发,似是施舍一条无家可归的弃犬。
“娘娘,”如笙狼吞虎咽的咽下餐食,“多谢娘娘今日,为我备的生辰礼。”
“什么?”卢氏微微怔住。
“娘娘,今日是我的生辰,我从未与人提起,自是不怪旁人不知。”如笙抬起双眸,与前几日的歇斯底里相比,眸中多了几许淡然。
或许,韩王府空寂的院子,陵寝冰冷的烛台,一袭素衣,落雪后的遍地洁白。
那才是她的归宿。
她似是自嘲般的笑笑,“如今娘娘知道了,能否在每年的这个时候,替我去阿娘的坟前敬一柱香?”
卢氏没想到她会提这样的请求,看着如笙空洞绝望的眼眸,微微点头。
“你还有什么,未了之夙愿?”
如笙在黑夜中坐了许久,碗中剩了一半的饭俱已凉透,卢氏起身欲走时,忽听身后传来一句颤抖的呢喃。
“娘娘,如有来世,可否让我做您的女儿?”
卢氏的神情微微凝固,蓦然回首时,如笙已抱着蒲团沉沉睡去。
翌日傍晚,一顶朱红的轿子自萧府出发,往韩王府而去。
在马车的颠簸中,如笙缓缓睁眼,发觉自己的手脚皆被缚住,唇边的红绸噎得她几乎说不出话。
透过依稀吹挂起的车帘,她穿过红绸向外望去,一位身着烟墨色长衫的年轻郎君站在夕阳下,唢呐声渐响,他循声而望。
如笙并没看清他的面庞,只知道,那人见她被绑缚微微皱眉,眼中流露着与旁人不同的神情。
不是于己无关的淡薄,不是炽热的恨意与嘲讽,只有无尽的悲悯与苍凉。
在她前半生中,得到的少之又少的善意中,此刻,有人愿意在漫漫长夜里,递给她一盏灯。
这是她对曲桑榆的第一印象。
哪怕,她会错了意。
他并非没看见,红色的纱幔下,那一张惊世绝俗的面庞。
那一袭翟衣与他擦肩而过时,他皱着眉回首,心中想的,只有自己何时能出人头地。
又一阵西风吹过,清婉自歌声中回神,曲府戏台边盛放的桔梗不知何时已悄然散去,化作漫天红绸。
一旁的厢房中,似是有人在叩门,她想上前打探,无奈双腿似是灌了铅一般,竟由不得她动弹,似是掉入了更深的梦境。
“救命,救命!”
“罗兄可有听见,新房那有人在喊救命?”两个家丁打扮的人在廊下巡逻,漫不经心的灌了口喜酒。
“哎,随她叫去,过几个月就是咱王爷七十四的寿辰,那萧娘子才十六七,贸然嫁来冒冒失失的,咱不理她。”
“救命!”
厢房中的如笙不住拍打着门扉,身后身着喜服的韩王面色青白,一动不动的僵在榻上,正在慌乱之际,如笙失手打翻了烛台。
数日后,萧府后厨,正是午膳时分,几个打杂的仆妇忙前忙后的烧火切菜,热络的交谈着。
“听说了没?韩王府出事了!”切菜的嬷嬷用手肘杵了杵身旁烧火的仆妇。
“怎么没听说,哎,这大娘子也是可怜,刚生下来就没了娘,听说,她刚进了韩王府的门,就见着那七十来岁的老王爷死在榻上,多惨呢。”
炉膛中火烧的正旺,一名看着年轻些的女厨子,挽着襻膊,拎着勺子高声说道,“哎呦,可别说这话了,多晦气。”
“这大娘子着实可怜,听说,嫁进去那天走水,竟将嗓子都熏哑了。平日里那么温柔一个人,生的也漂亮,怎么就要受这般苦楚,若是嫁了个寻常人家,谁不将她当个女神仙一样供着。”
“是啊,大娘子还帮过我拾柴,见我家孩子衣裳打补丁,还自己掏了一贯钱给他做衣裳,这么好的一个姑娘,给了谁都是便宜他了。”
“可怜她福薄,若是托生在主母肚子里,主母和主公不得将她宠到天上去。”
一众仆从七嘴八舌的议论着,忽闻门口来了个标致的年轻娘子,不时地用帕巾捂住口鼻。
“主母吩咐了,府中不得再谈这些事,不吉利。”那娘子漫不经心的把玩着手中的帕巾,“哦,对了,主母传话说,萧氏的嫡长女萧如烟已于韩王府走水当日离世,今日,是萧氏嫡次女,萧如笙礼佛回府之日,需小厨房备些吃食。”
此话一出,厨房中顿时鸦雀无声,待她走后,议论声此起彼伏。
“主母还是疼大娘子的,你瞧瞧,这不就派人接回来了?”
“若是真的心疼,又怎么会将她送去韩王府?左右韩王已逝,嫁的又不光彩,听说是朝堂上有人参了一本,这才默不作声的想给人接回来,无非是不想让旁人,非议这大户人家人情冷漠罢了。”
晌午时分,一顶轿子停在萧府跟前,不起眼的装潢甚至让人以为这轿子是走错了地方。
“快点走!”萧如茉推了如笙一把,泥土染在她的裙摆上,她嫌弃的直跺脚。
如笙才稳住身形,动了动嘴唇,才发觉自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中尽是哀伤。
正逢曲桑榆提着聘礼走下台阶,站在不远处的回廊下,与如笙的父亲萧珏热络的寒暄,时不时的向如笙的方向望去。
“阿爷有客人?”萧如茉下意识地松开了如笙的衣袖,徒留一片猩红的褶皱,但当看见那人的面庞时,心中怒意更甚。
“呵,我当是谁,都年过三十了,还妄想着和我们家攀亲事,”萧如茉自顾冷哼了一声,恍惚间对上身旁如笙的眸色亮了亮。
“怎么,你不会想要嫁他?”萧如茉如鹰一般瞪着她,如笙胆怯的摇了摇头。
“谅你也不愿意,韩王虽然年岁大了些,但是萧良娣有意联姻,阿娘没办法推脱,如今既离了苦海,你一个嫡出的女儿,还和他这种穷门小户的人成婚,我看你不是哑了,分明是瞎了眼。”
萧如茉一时竟有些情急,许是因为卢氏让她去韩王府接如笙回家时,她看见如笙那般哑了嗓子,骨瘦如柴的样子,心中隐有悲戚。
她只是十四五岁的小娘子,自幼锦衣玉食,纵使觉得阿姊不如旁人家大气,但至少也不愿意真的看见她受苦。
如笙自唇边扯出一抹淡笑,随即往自己的闺房中走去。
“娘子,”
如笙刚与如茉道别,行至西边的扶柳院中时,忽然被一道清冽的嗓音叫住。
她愕然转身,而立之年的曲桑榆持着绢帕,立在她身后不远处,微微喘着粗气。
她不明所以的挑了挑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