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妖言(1 / 2)
太阳初升,暖煦的阳光终于照到了太极殿前的大广场上。京城三月的天气早晚还有些寒意,在此聚集等待上朝的官员们三五成群地挤在一起取暖。这些人大都卯时都各自从家中出发,初春夜长昼短,他们便顶着星辰赶往皇宫。赶到朝会所在的太极殿时,大臣们也都舍弃了披在身上的外袍,身着朝服在殿门前的广场上恭候皇帝的到来。
我虽为亲王,可母亲并不许我上朝议事,就连周师傅也说朝堂上明争暗斗,我还是少参与些好。于是,我便日日向父皇告假。父皇初时还曾奇怪,后来知道我的心意后,便懒得再与我计较。
我自十二岁继承王位,得以列席朝会始,除了每年元旦的大朝会要例行参加外,其余时间大多告假。久而久之,我若参加朝会倒成了一件稀奇事。
今日也是如此,我一到太极殿前的广场上,身处太子一派的官员们都殷勤地朝我作揖问安。倒是三哥吴王手下的官员们对我敬而远之。这也并不奇怪,我与母亲皆早已被贴上了太子一脉的标签。吴王夺嫡之心已经是公开的秘密,吴王一脉的官员自然视我为畏途所在。不过好在天气还算暖和,我倒也不觉得难挨。
我等了不到一刻钟,便见周师傅走了过来。我连忙跑过去问安道:“师傅今日起得早,昨晚可曾睡好?”
周师傅眉毛一挑,低声笑道:“殿下说老臣起得早,老臣天天要赶这朝会,哪天不是早早起床?倒是殿下,怕是真的没睡醒吧?”
我低头呵呵一笑,回应道:“师傅明察!不知师傅让小王来此,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师傅神秘一笑道:“殿下今天要只听不说,看热闹就好了!”
我正好奇师傅的意思,就听到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五弟!”
我转身望去,原来是我的三哥吴王。与他同来的人便是刑部尚书李况,他是吴王手下的得力干将。我见三哥朝我这边走了过来,便朝他作揖笑道:“三哥好!”
三哥近上前来,攥起我左手的手腕笑道:“你我兄弟这么生分做什么?昨天我在望江楼与一帮好友宴饮,原本想你会去凑个热闹。等了你大半日,却没有等到,今日下朝了别走,到我府上喝一杯去!”说罢,三哥又朝周师傅笑道:“周师傅也同去,小王还要好些诗文上的问题想向周师傅讨教呢!”
周师傅微笑着朝三哥作揖,权当做回应,却并没有开口言明去与不去。我倒也不想去三哥府上摊这趟浑水,便摆手道:“三哥的好意,弟弟心领了,还是改日再到三哥府上聚吧。”
三哥听到我有些不情愿,在我耳畔轻声笑道:“五弟如此谨小慎微,那便改日再聚吧。”说罢,三哥便领着李况去前面与吴王一派的官员寒暄去了。
还不等我与周师傅再聊几句,太极殿掌管朝仪的总管太监,便站在通往太极殿的台阶上高喊上朝。我与师傅不敢停留,便按照班次,在官员的队伍里站好。我站在四哥卫王身后,师傅则站在三品官员的行列中。当太极殿的殿门打开后,我与师傅便随着队列依次进入殿中。
我抬头望向宝座,发现父皇面容中似乎带有一丝怒色,而站在父皇身侧的太子,则也是一副较劲的模样。随着掌事太监宣布朝会开始,我便看见太子阵营的太常寺卿急匆匆地走出队列,急匆匆道:“臣荀徽有本上奏!”
父皇脸上阴晴不定,过了许久才低沉着问道:“爱卿何事上奏?”
荀徽高声回禀道:“上月太子府詹事高勋上奏陛下,欲为太子求娶左武卫大将军孙友恒之女,臣暂掌太常寺,负责皇家礼仪。近日臣与太常寺诸臣商议,认为此桩婚事于国有大利,上上吉!请陛下下诏,为太子赐婚!”
荀徽话音刚落,便有十数名大臣连声附和,大有逼父皇就范的架势。父皇倒也不急,等群臣声音都降下来后,才慢悠悠地朝大臣们问道:“刚才太常寺卿所提的婚事,朕原本以为是家事,不欲在朝堂上讨论的。今日,既然你们开了口,那就是国事了,诸位臣工便议议吧。”
父皇环顾四周,指着三哥道:“信儿,你来说,这桩婚事该怎么议?”
三哥朝父皇躬身回禀道:“父皇问儿臣,儿臣却不敢回话!”
父皇听三哥如此答话,陡然起了兴致,追问道:“为何?”
三哥自信满满,走出队列,慨然道:“太子纳侧妃,原本是家事,若是家事,兄长纳妾,弟弟本不敢置喙;可刚刚父皇说了,这事如今成了国事。依照大齐祖制,诸王亲贵不得干政。儿臣忝列朝堂,只是听闻朝议,绝无置喙之权。所以,父皇问儿臣,儿臣不知如何回话。”
我心中暗骂了一声老狐狸,我这三哥真是太过圆滑,他本人身在其中,却又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看似大公无私,实则是把球踢给了父皇。父皇听到三哥如此回话后,呵呵干笑了几声,便不再问话,反倒是朝其他人问询道:“诸位臣工,有何见解都说出来,言者无罪!”
此时朝堂上的人们都已经心照不宣,太子纳侧妃是一个绕不过的话题。父皇的心意如此清楚,他不想将孙氏女赐给太子。可朝堂之上又有谁敢直接去招惹太子的嫉恨?
太子现在根基深厚,他的母亲是当朝皇后,父皇对她虽不恩爱,却敬重有加,此为内应;太子的外公是幽云节度使,手握雄兵十万镇守北疆,是为外援。况且父皇这几年来虽有意扶持三哥吴王,可也多为制衡太子的手段,断无废立储君之意。满朝文武哪个不知?既如此,虽然父皇已经表态不赞同这桩婚事,可大家谁也不愿因为这桩“小事”去招致太子以后的报复。
就连三哥吴王也聪明地自保起来,不去触这个霉头。吴王的死党李况更是直接奏明父皇道:“陛下言及太子婚事是国事,可这次不过是纳个侧妃,却是陛下的家事,还望陛下早些决断!”这便是将球又踢还给父皇。
父皇有些冷酷的眼神扫过群臣,最终落在了我的头上。父皇问道:“睦王,你来说,这事是国事还是家事?”虽然私下里我与父皇还是父子相称,可在朝堂之上,我与父皇却只是君臣。
我缓缓出列,眼睛的余光扫过我左后侧的师傅,师傅朝我的方向摇了摇头,示意我什么也不要说。我会意后,便躬身答道:“臣不知——”
我本想说臣不知道,可那个“道”字还未出口,我抬头望向父皇的那一刹那,我改变了主意。因为我从父皇的目光中看到了无奈和失望。满朝文武没有人愿意替他说出他想说的话,父皇在那一刻显得无比苍老。
“臣不知该如何说!”
“哦?”父皇眼睛中闪出了一道亮光,“朕说了,今日朝会言者无罪,该怎么说就怎么说!”
我顿了顿,正色道:“太子纳妃,早已在民间传得沸沸扬扬。只因有道士曾在孙友恒将军家门前说了一句虎子居长春宫,这是一句谶语啊!百姓纷纷议论,太子要娶孙氏女为侧妃,必是出于此缘故。谶语是什么?附会形势,意图私利!历朝历代已有定论,谶语乃妖言惑众而已!大齐祖制,敢以妖言扰乱朝堂者,斩!那么臣请问,若是改日有道士跑到其他人府上说一句汝子可居长春宫,难不成太子殿下都要娶回宫中?”
朝堂之上众人听我如此说话,皆都忍俊不禁。我抬头望向父皇,见他眼神中也有赞许之意。瞅向太子,却见太子面色铁青,恶狠狠地盯着我。我并不惊慌,反倒接着大声陈述道:“照臣来看,这桩婚事若是以谶语而起,就当遣人将出此谶语的妖道捉拿归案,以儆效尤!”
我话音刚落,太子府詹事高勋就厉声出来质问道:“睦王殿下大谬矣!臣不知殿下所说谶语是何意思,臣替太子张罗与孙氏女的婚事,皆是符合礼法,哪有妖言惑众之说?殿下如此污蔑太子与臣,可是贪图宝位?”
众人听后皆是大哗。说我污蔑太子、贪图宝位,一旦坐实便是大罪。我自不会坐以待毙,况且父皇也出手制止道:“高勋,朕说了今日言者无罪,不可随意攀附!”
得到父皇的支持,我胆气又壮了几分,早就将母亲、周师傅的教导抛到一边,大声道:“高詹事既然说太子的婚事符合礼法,那臣请陛下恩准,请孙将军出来答话。”
父皇点了点头,召孙友恒出列,问话道:“大虎,睦王要问你几句话,你可要如实作答!”
我站到孙友恒面前,发现这个军中呼为大虎的将军,这些时日来竟有些消瘦。我与孙友恒有过几面之缘,在我的印象里,孙友恒雄姿英发,一双秀目配上美髯,十足的儒将风采。
可今日朝堂之上,他已经变得让我认不出来了,眼眶发黑,神情迟钝。他是父皇在军中的臂膀,对父皇有着无比的忠诚。面对这样一件被太子逼婚的尴尬事,可以想见,他也被折腾得苦不堪言。
想到这里,我便充满底气地向他问道:“孙将军,高詹事说太子与令爱的婚事合乎礼法,那小王请问,太子府可为此次婚事下过聘书?婚事的吉礼又进行到哪一步了?”
孙友恒有些迟疑,缓缓答道:“太子府未下过聘书,婚事的吉礼自然也无从谈起!”
我接着问道:“那太子可曾见过令爱?”
“从未见过!”孙友恒斩钉截铁道。
我神情轻松起来,转身向父皇回禀道:“陛下,太子与孙氏女既不是两情相悦,又不是互有聘书,何来符合礼法?况且,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太子的婚事陛下并没有明诏赐婚,那何来高詹事的合乎礼法?”
“你!”
高勋还欲争辩,父皇及时打断道:“好了!太子府里的侧妃该有十几位了吧?高詹事还是好好辅佐太子关心政事才好!孙氏女的事便算了吧!”说罢,父皇又对刑部尚书李况正色道:“李况,将那妖道限期捉拿归案,以儆效尤!”
李况自然乐见太子此桩婚事的彻底告吹,便领命称是。这场朝堂的争斗,终以父皇的最终裁决而告一段落。
太子赐婚的事情告吹后,便是一些无关痛痒的君臣奏对,江南道今年发大水,陇右道今年旱灾等等诸如此类。而我正沉浸在胜利的欢悦中,今日我在朝堂上的“仗义执言”,深得父皇的赞许。我注意到父皇看我的神情中满是赞许和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