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行动(1 / 2)
十八日,清晨,全府。
赵官家于昨日赐宅于全绩,全绩携家眷入住城西,此宅并不豪阔,是个三进院落,书舍、茶室一应俱全。
内堂卧榻中,全绩靠坐在床边,一手持卷,一手持玉锁儿逗弄全执,小哥儿随着玉锁的方向在床上乱爬,咯咯直笑。
“全冶功,你就是这般抱你儿子的吗?”洗漱完毕的汪沁走进卧房,见全绩全神贯注于书籍,不免口中生了嗔怪。
全绩这才反应过来,立马放下书本,抱起执哥儿,对汪沁讪笑道:“确是他要玩,为夫也落个清闲,不信你看。”
全执的确对玉锁儿情有独钟,半空中还在抓拿,几次不得,做势要哭。
“全绩,我发现你现在是越来越懒,执哥儿昨晚闹了半夜,今晨让你抱着他小睡一会儿,你还自顾自的玩上了。”汪沁从箱中取出一件襕衫抛到全绩怀中,又从其手中接过全执,哄小儿安睡。
全绩摇头一笑,快速换好衣物,陪母子二人去正堂用饭。
席间,汪沁时常为全绩夹菜,且询问他今日的行程。
“哦!今天午后要出一趟城,去西城官道接一些货物。”全绩很享受这片刻安宁,有时候人追求的东西有很多,但有时候却很纯粹,比如说家。
“那记得出门前把绒袍带上,这两天寒的紧,出门都冻脚了。”汪沁的转变也是有目共睹,为人母,约心性,却也成了平常态。
“嗯,沁儿,为夫今日看吏册,发现了一件奇事,要不要听听?”全绩开口提了一话,全当是一笑谈资。
“嗯,你说。”
“昨日为夫从吏部借来旧官升迁册,着重翻阅了几人,从中发现了猫腻,同知枢密院事袁彦淳倒是个奇人,书载他是庆元府人,却没有说是哪个县,庆元府的前身是明州,以袁韶的年龄而言,吏书文应该记载他是明州人。”
“吏书载官万余,地方出了误差也属正常呀。”汪沁觉得没什么问题。
“那就暂不议,再说下文,书言他是淳熙十三年进士,但在孝宗时明明只有十四年的王容榜,十三年根本没有举行科考,他从何处得的进士?当朝宰执的吏记以后是要载入史册的,如此混淆视听,身为宰执的袁韶岂会同意?”全绩放下碗筷,接过全执让汪沁用饭。
“全郎的意思是袁韶故意为之?”汪沁生怕全绩没吃饱,连夹数筷送入全绩口中。
“有这个可能,十四年上榜的可是有史相公,即使同乡,又是同年榜,袁韶想要做好人,自然要避嫌了。而且一直到嘉泰年间,这十余年袁韶的仕途近乎白身。”
“那就是党禁之祸的影响了,我曾听翁翁提过此人,说他是袁燮的门人,而袁正献又是陆公的徒弟,袁韶算是根红苗正的心学文士,自然会受党禁之祸的影响。”
汪沁口中的党禁说的是庆元党案,当年宗室赵汝愚主谋宫廷政变,拥立光宗之子宁宗赵扩为帝,史称绍熙内禅,宁宗立封赏有功之臣,以赵汝愚为右相,以韩侘胄为枢密都承旨。自此朝廷渐而分立两派,赵汝愚崇尚儒学,引朱熹一众入朝为官,直至庆元二年韩侘胄参倒了赵汝愚,使其被贬往永州,朱熹、彭龟年等为赵汝愚鸣不平,韩侘胄厌之,凡与他意见不合者都被称为“道学之人”,后又斥道学为“伪学”,禁毁理学家的一类书籍。科举考试中,稍涉义理之学者,一律不予录取。六经之书为世大禁。不久宁宗下诏,订立伪学逆党籍。名列党籍者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处罚,凡与他们有关系的人,也都不许担任官职或参加科举考试。
“应该是党禁,吴世叔之父,翁翁等当年也深受其苦,不过接下来的事就很有趣了,从吴江丞到桐庐知府,继而再入朝为官,从大理寺主簿到着作郎,以及当了十年临安府尹,你说这个升迁诡异不诡异,县官一迁京师尹,即便他在任上做足了功绩,若无外力助推,定然没有这般跳任的。”全绩在吏记中看到的是一个精明强干,爱民如子的好官,但在现实中他却看不出分毫,只觉表韶是个和稀泥的两面派。
“你认为他是史弥远的家臣?”
“除此之外,为夫想不到任何供他晋升的途径,史相公的手段不可轻视啊。”
“全郎要查他吗?”
“自是要查,这种隐于朝堂的家伙很是危险,不除不快。”
“那全郎一定要小心啊。”
“放心,为夫自有分寸。”
午后,城西官道。
十余位民夫推着四箱马车缓慢向城中进发,为首的是一文士,身旁带着六、七个护卫。
“走快些,使君交代了不能在京城久留。”文士已经不是第一次干这种活计,但每次正大光明的走在城前官道他都是心有余悸,生怕一日露了馅,自家被连坐。
值此刻,左侧茶摊涌来三四十位青衣刀客,迅速围住了文士的车马,而城门近在眼前,城楼上的甲士好像没有看到一般。
“尔等要作甚?这是聂使君送往朝廷的贵重之物,速速让开!”文士见来者不善,高声呼喊想要引起城楼甲士的注意,但甲士们充耳不闻,还在私语交谈。
“某自然知道这里面装的是何物,不然也不会拦你!带上你的东西,随某走一趟吧。”余玠横刀在前,态度十分强硬。
“这位官长,这是给薛相……”
“薛极又如何?尔等走是不走,要某五花大绑吗?”余玠这几日的心情也是十分激愤,能够亲手捉拿这些龌龊之徒,见证朝廷扫浊,他乐在其中。
“这……”
“都绑了!押回营中。”
“将军,我等只是一跑腿,有什么事您直接问便可,切莫动粗啊。”文士是个察言观色的好手,瞬间便洞察了余玠的身份。
“先回营中再说,带走!”
此后数日,临安官场一片死寂,城中还是广为流传着佛谶,风雨欲来,难以平静。
二月初一,清晨,史弥远起的大早,在书房坐了半个时辰,写了六七份书信,但最终只寄了一件去京湖的书信,而后坦然上朝而去。
选德殿前,史弥远会面薛、宣、袁三人,三人的状态皆不佳,见了史弥远也只是浅浅一笑,并无多话。
入得宫殿,崔与之一众已经到场,史弥远缓缓走到崔与之对列头排而站。
半炷香左右,赵昀露面,内侍高呼上朝。
“拜见官家。”
“众卿请起。”赵昀端坐龙椅,神态昂扬。
之后,崔与之一众纷纷谏言大小国事,赵昀一一做了回应,眼神时不时的看向史弥远,而老相公则还是那副淡然态度。
诸事议罢,赵昀这才悠悠复开口:“众卿,朕昨日接了一份奏章,书载内容触目惊心,让朕痛心疾首,今日便当着众卿的面,审一审这旷古烁今的大案。”
薛极闻言咽了一口唾沫,他自从纲银被劫后,整个人都老实了许多,再也不敢四处奔走,只在府中静静等待结果。
宣缯此刻则想起了郑清之所说的一句话,全绩回朝是来清算的,而这个势头没有人可以挡住,因为他背后站着官家,站着大宋,占着天下万民。
袁韶则在脑中迅速回忆自己与史弥远一党之间的瓜葛,看有没有大错大漏之处,到最后长舒了一口气,姿态也平和了许多。
沉重的脚镣声从殿门处响起,两个披头散发的囚徒被押进了殿中,花白头发的遮挡让众人看不清他们的面容,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二人是谁,知道这二人之前显赫的身份以及万般奢靡的生活。
李宗勉看见二人如今的落魄之态,心中不免生了忌惮,人常言忠义军的营房是恶鬼地狱,今日一见有过之而无不及。
“堂下所站何人?”赵昀冷言作问。
“罪臣梁成大、李知孝拜见官家。”这二人已经面如死灰,眼中看不出任何活气,他们所做的这一切都是逃离全绩的折磨,有时候他们甚至认为死了比待在忠义军营房中痛快多了。
“梁成大,你枉负朕的一片信任,此书罗列了你的十大罪责,你可悉数承认?”赵昀昨晚几乎一夜未睡,当全绩把奏章摆在他面前,告诉他可以收网的时候,他的那份兴奋常人难以理解。
“罪臣自觉辜负天恩,不敢多生狡辩,悉数罪责尽数承认。”梁成大在出营之前还受了刘整的“招待”,他现在只有一个想法,无论是死是活,都不能再进忠义军大营。
“好,至今日起剥夺你的官俸,家财充公,贬往新州居住,至死不准离开新州。”赵昀不愿违背祖训,没有取梁成大的性命。
“多谢官家。”梁成大长舒了一口气,心叹这般已经极好了。
“众卿可有异议?”赵昀环视了一眼殿中诸臣问道。
“臣等无异议。”史弥远领众臣回应。
“李知孝何在?”
“罪臣在。”李知孝神情略显恐慌。
“你贪赃枉法,诬陷忠良,此间也有你的七大罪责,你可承认?”赵昀当了几年皇帝,今日最觉痛快,这些平素拧成一股麻绳的史党如今一句话也不敢说。
“罪臣……”李知孝还是想挣扎一番,毕竟除了屈打成招的证言之外,他鲜有留下痕迹。
“嗯?好!看来你还有说辞,那就先跪着!”赵昀心中暗笑,李知孝果然如全绩所料是死鸭子嘴硬,那正好让他接上下文:“监察御史莫泽何在?”
“臣在。”莫泽小跑到了殿中,看了一眼脚边跪的李知孝,心中瑟瑟发抖。
“莫泽,听闻李知孝有几份书信遗留在你处,不知可有此事?”赵昀一字一顿的问道。
李知孝此刻也红着眼看着莫泽,莫泽左右思量了片刻,一口咬定:“确实有几份书信,不过是些文笔杂谈而已。”
莫泽也不敢将这些书文拿出来,这也关乎着他的身家性命,李知孝时不时与他无关,但求不要牵连到自己。
“是吗?好!莫泽你伙同梁成大贪污忠义军粮,又与李知孝一同诬陷忠良,这些事情二人均已招供,证词在列,此外,你于嘉定元年,在京师购宅,强抢刘家府院。嘉定四年……”赵昀将莫泽的一一罗列,列举人证物证,事无巨细。
莫泽听到此处已经软跪在地上,看来赵官家已经掌握了史党大多数的罪证,让他百口莫辩。
“为何不言?”赵昀为了今日也准备了许久,有很多证据都是他私自派人收集的,以前无法拿出,而今一并陈列。
“罪臣无话可说,李知孝却与罪臣有宅邸购买契约以及分银账目,就在罪臣家中书房。”莫泽现在也不必再隐瞒什么了,自己都落了这个下场,岂能让李知孝好过。
“好,派人去取!朕在这儿等着。”赵昀也不急着下判,先把呈堂证供拿来了再说,正好架烤一下史党的心性。
半个时辰后,禁军拿来一应信文,李知孝此刻更是面色寡白。
“李知孝你还有何话要说?”
李知孝默言,亦或者说他不知该如何开口求情。
“莫泽,朕对你寄予厚望,你就是如此回报于朕?好!自今日起剥夺你的官俸,抄没家财,流放恩州,终老一生。”赵昀选的这两个流放地也是别有深意,新恩是赵竑给史弥远起的外号,今日赵昀又做重提。
“多谢官家。”
“李知孝,你知法犯法,口舌强硬,拒不认罪,自今日起剥夺你的官俸,抄没家财,贬去兴化盐场做工,子嗣同往。”赵昀对李知孝判的更重,不承认那就让你做一辈子盐工,后辈子孙也脱不了干系。
李知孝还是一言不发。
“将这三人带下去。”
除了“三凶”,接下来就要收拾“四木”了。
赵汝述也看出了今日这局面肯定少不了他的一份,随即他先行出列,向赵昀陈情:“官家,臣有事要奏。”
“讲!”赵昀也在头疼如何收拾赵汝述。
“臣今日见官家审问贪佞,自觉有愧于祖宗,臣愿自捐所有家财以资京湖屯田。”赵汝述也不说自己犯了什么罪,就说自己对不起赵家祖宗,希望赵昀能给一条活路。
“哼!赵汝述向来宗室是不允许涉政的,朕对你另开例外,就是希望你能够精忠报国,你的所作所为真是让朕心寒,好在你今日知道悔改,朕也就不深究了,至今日起剥夺你的官俸,在府修养心性,不得出门。”赵昀其实也想将赵汝述驱逐贬谪,让他客死异乡,但赵昀答应过赵二要对其网开一面,今日也就这般打住了。
赵汝述如此态度让史党众人心中也生了纠结,不知该不该自述罪责,祈求宽容,单从今日的局面来看,昔日威风凛凛的史相也派不上用场了。
赵昀此刻却没有继续点人姓名,而是坐在高台之上若有所思,给了众人开口陈情的机会。
但薛极三人不动,谁又敢自述罪责,一不小心扯出过多,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两刻左右,赵昀神情有些不悦,再次开口:“夏震何在?”
久呼无人应,薛极等人心中也起了变化,夏震也是坚定的史党,手中贪没的银两也不少,若是他奋起反抗,也许今日尚有转机。
“官家,夏震这厮身为殿前司虞侯竟敢擅离职守,老臣立即将其提来,交给官家处置。”薛极想寻一契机离开大殿,谋划后来之事。
“不必了,李卿你去寻夏震!”赵昀再一次看向史弥远,史弥远依旧是闭目养神之态,赵昀心中也生了三分急躁,难不成史弥远有什么后手?
“是,官家。”李宗勉也没想到这个责任会落在自己身上,但使上令在此,他只能快步出殿,去了殿前司衙门。
一个时辰后,衙前,李宗勉惊见眼前之景象。
衙门口横七竖八倒着几十具尸体,庭院内更是处处血渍,李宗勉一路小心翼翼的绕开血滩,入了大堂,堂中左右站十数位将领,堂上全绩正在翻阅殿前司的卷宗,而堂下绑缚一人,正是殿前司虞侯夏震。
“全帅,这……”李宗勉也是第一次称全绩为帅,今日这场面让他大开眼界。
“哦!着作郎来了。想必官家要提人吧,人在此,要不本将派人帮你送去。”全绩谋划了整整一个月,当然知道其中的动乱处在哪里,只要他治住了夏震,那一切都变成口舌之谈了,故而他昨日让百余位甲士化作百姓入城暗伏,今日三更天直闯殿前司衙门,不给夏震调动兵马的机会,才有了现在的局面。
“多谢全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