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身份之微(二)(1 / 1)
“瞧瞧,还急了,玩笑话罢了,就你这性子,林夫子这些年怕是受了不少委屈。”王四娘子毫不在意地掸了掸纱袖。
“哼,妾同县尉娘子并不相熟,这玩笑话还是留给自家姊妹吧。”阿娘把身子略挪了些。
我看着阿娘的眼睛,那里面除了愤怒,更多的是被人猜中心事的恐慌。我知阿娘只是在虚张声势,因为我是女娘这件事是不能说的秘密。
我出生时,阿耶向所有人表明我是男儿,只因体虚多病,不能多见外人。因此6岁前,我每踏出一步,必定紧随着阿娘的步伐。我不会站着撒尿,总是尿湿裤子,阿娘总是用竹条抽打我的臀部,直到我能熟练地不将一滴尿尿在裤子上。6岁能知事了,阿耶阿娘将我喊至先祖牌位前跪着,将我是女娘的身份告知了我。那时不知男女有何区别,只知道原来自己可以不用站着撒尿,平白无故挨了许多竹条,为此愤愤不平。阿耶警告我,从我出生起便只能是男儿,女儿是不被人看重的,现在告知我,只是为了防止以后我偷着和那群男儿一起下河洗澡暴露身份,不管如何都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是女儿。
王四娘子并未生气,状似无意地说道:“唉,我就知道你是个薄情的,想当年,汝父为县丞,吾父为县令,我两个也算是姊妹一同长大的。纵是你如今嫁不得如意郎君,我亦不会看轻了你,何必如此生分。”
“呵,妾可不敢高攀!”阿娘干脆将整个身子都转向了我。
我知道阿娘受委屈了。我从小便知道,阿娘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那是因为她这一生活得太不如意。我也曾暗暗发誓定要努力上进,为阿耶阿娘挣得一份天家荣誉,光耀门楣,让那些瞧不起我家之人都低眉顺手,恭恭敬敬。
“哐!”的一声,磬声将众人重新归置成端庄、守礼的规矩模样。孙子希像个大肉粽子被孙家人簇拥在主席,双颊似是抹上了面脂,显得满面红光,身上穿得倒是上好的丝绸,只不过由于本人过于肥胖,而显得像块被困缚的猪头肉,实在可笑得紧。而我实在是忍不住,笑出了声,那块肥肉不满地向我看来。
“小儿成童礼,某不才,今特邀邻里亲友为小儿见证,不胜荣幸,感恩之至。”孙县令站起身来,朝席间端方拱手施礼,便复坐下。一位司礼模样的人便走上前来。
“孙家有子,年方十岁。5岁未及便开初蒙,日日苦读,不敢松懈。今日成童,特奉束脩延请岳州江氏前国子监太学公鹤年老先生为孙家小郎夫子,万望江公不吝所学,孙家小郎教有所长,方不负父母之殷切期望。”说罢,那司礼便着奴仆端上芹菜一把、莲子一盘、红豆一袋、红枣一包、桂圆一袋、瘦肉十条。这儒家的束脩六礼规规矩矩地端放在江公面前,孙子希挪动着肥胖的身躯,朝江公作揖,复又跪在身前,行了大礼。那江公轻嗽一声,捻须起身。
“愿孙家儿郎感恩立志,以身养浩然之正气,学舞象、谙射御,上不负君王之重托,下不损爷娘之声誉,学成以显宗族之赫名,为布衣之甲兵,此乃读书人之万世功业,尔切记!”江公说完一挥手,身边的仆从便托着一个木盘半弓着身子趋向前来。
“孔夫子有云:‘人之学,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故今日为师赠尔《诗》《礼记》各一本,七星管一只。愿尔礼乐教化、立身成人。”江公双手托起孙子希,执其右手坐回席间。
我望向阿耶,果然,他的双眼没离开过面前的酒樽。一杯接着一杯,全然不顾忌主家颜面。旁人只道林夫子嗜酒如命,我却知阿耶是在借酒浇愁。那孙子希5岁便在阿耶手上受教,虽天赋有限,阿耶从不曾冷落于他,只道有教无类。然而那孙县令却当是阿耶能力不足,今日趁着孙子希成童礼,名正言顺地为其延请他师。阿耶虽心里甚堵,却不能不过来表示祝贺,否则倒是他这个蒙师狭隘了。其实我亦羡慕孙子希,纵使他肥头大耳、蠢笨不堪,可奈何他家中权势正炽,银钱不缺,所以即使我在心中默念无数次“他怎配”又如何,那名师不可能教化于我,甚至于今日亦是我之成童礼,但不会有人道一句“恭喜”。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明显地感受到身份等级的云泥之别。纵是我平日在乡学中悬梁刺股、寒窗苦读,拼尽全力强于他人又如何,还不是输了。可笑至极!如果允许,我想我亦会如阿耶那般借酒浇愁吧,即使我现在的愁绪在日后看来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