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何以为家(壹)(2 / 2)
当幻境与现实杂糅的时候,普通的魂灵还真的分不清自己身处何方。
唐暝又逗了小姑娘好一会儿,才放过她。
他将视线转向了盯着雪山的发呆的谢鄞贺,过了好半天才问:“谢先生在想什么呢?”
听见这个问题的时候,谢鄞贺有片刻的怔愣,他把目光从巍峨的雪山上挪到了唐暝身上,又沉吟了片刻才问了一个与今日话题毫不相干的问题:“唐暝,你为什么要把院子盖在雪山脚下?”
雪山是真的很漂亮,但同样也冰冷刺骨,更何况聿墟山脉的雪千年不化,对生活在这里的人来说,一年四季都只有寒冬,同样的,严冬这个季节对他的腿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真的要养病,江南水乡比这里合适太多了。
唐暝歪着脑袋看了谢鄞贺两秒,在后者觉得眼前人不好开口时,他又启唇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人总要回家的。”
谢鄞贺有些不明白,于是他眨了眨眼。
唐暝笑了笑,又盘起了他放在桌子上的蛇骨菩提手串,在骨头与菩提的碰撞声中,抬起了另一只手,指了指雪山之巅,他说话的语调依旧温润,很是认真地在给谢鄞贺解释:“那里有我的父亲和母亲,以及祖先,这座雪山之中埋葬的都是我的族人,所以我和他们一样,要在爬上雪山,最后落叶归根。”
谢鄞贺在听完这些话的时候眉头一皱——唐暝的淡然让他想起来许久之前,他和虞棂筠聊天时所说的象冢。
当时她先是给自己科普了一波没什么用的野生动物知识,最后才讲了象冢:“传说,每一只预感到生命即将结束的大象,都会在有限生命的最后几天走到丛林的深处,沿着基因中印刻的记忆来到那传说中的象冢,淡然地等待死亡。”
末了,那姑娘还感叹了一句:“大象的平均寿命有八十岁,也不知道我们能不能活到七十九岁,然后在八十岁来临之际找到属于自己的象冢。”
很可惜,她的愿望没实现,她甚至连二十九都没活到,最后死在二十二岁,这个风华正茂的年纪,连生日都没来得及过。
一想到这些,谢鄞贺扼腕叹息,觉得自己没把他们的衣冠冢立起来实在是自己的过失,但显而易见的,他们并不会责怪自己,甚至只求他好好活着。
脑袋里的想法发散得太快,谢鄞贺又废了好几秒才想起来自己还要吐槽什么——噢,是唐暝的腿。
唐暝爬雪山可以和唐渊讲相声,宁洛寒种地,白茶恹蹦迪,谢鄞贺煮饭,这四件事情一起并入他脑子里,成为第五大奇迹。
虽然唐渊讲不讲相声和白茶恹蹦不蹦迪这两件事情有待考究,但宁洛寒种地和他做饭这两件事情有事实依据,所以由此得知,唐暝能不能爬雪山,并且爬到顶这件事成功概率是一半一半。
但是,唐暝真的能从轮椅上迈出来步吗?
谢鄞贺很是怀疑,但他很快就遇见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唐暝口中的那个抗战老兵的灵魂很快就被人带回来,而带他回来的人是楚辞司,也不知道唐渊什么时候给他的消息,反正人就是被楚辞司这个逼玩意儿强抢回来了。
有一说一,谢鄞贺也是见过不少诡物妖异的人了,而在这些东西里面,最脆弱的应当属于鬼,它们比不上诡物,分明没有诡物的力量,却又怨气十足,最容易相斗,吞噬同类,但这种怨气冲天之中,夹杂着大量正气的鬼,他还是第一次见。
或许是因为比起他所在帝国之中,强迫参加战争的士兵,赤函的人民弟子兵都是自愿为国抛头颅洒热血的,所以才显得灵魂不同。
不过,说是老兵,实际上他的样貌看上去很年轻,大概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要是放在现在的赤函,他应该是一个刚入高中的学生,在现在这个时间段里,他应该刚起床洗漱完毕,然后吃了早餐,沐浴着新升的太阳和校园里散漫的阳光去教室上早自习。
但现在的情况是,这位老兵挣扎得厉害,不过由于楚辞司一直按着他,他也翻不起什么风浪,所以渐渐的,他也不再挣扎了,只是睁着乌黑发亮的眼睛,瞪视着在场的所有人,活像一只因为失去母兽而独自警惕四周的小狼崽子。
与此同时,他的身上也不断冒着黑气,看上去情况不太妙。
谢鄞贺刚准备有所动作,他就眼看着唐暝把手里的手串往桌上一扔,又强行扶着轮椅的扶手站了起来。
他站得其实不算稳当,甚至在呆滞僵硬了许久之后,才颤颤巍巍地迈出第一步,恍若新生的婴儿,学习阶段也直接从爬跳到了走。
唐渊也跟着站起来,想要去扶,却又生生地停住,双手被他悬在半空中,半天没收回来。
到最后他只是望着,望着唐暝一步一步地向前走,最后脸色惨白地站在了那个娃娃兵面前。
那个娃娃兵瞧见唐暝这个样子,下意识的就想伸手去接,却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又把满是冻疮的烂手放回了背后,他倔强地偏过头去,不愿意再去看人。
唐暝并不介意眼前人对自己的冷淡,他只是长叹了一口气,最后抬手摸了摸眼前这个只有十五六岁少年的脑袋,放轻声音问:“为什么要杀人?”
少年的身体肉眼可见地紧绷起来,他冷哼一声:“因为他们是敌人!当然要杀掉!在我们国家穿扶桑衣的,能是什么好人?!那些都是叛国者!就是因为他们!我们国家才死了那么多人!我没有错!”
意料之中的答案。
唐暝这回没有叹气,没有说什么斥责的话,他只是轻拍了下少年那并不算壮实的肩头,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脸:“没有说你错了。只是时间拖得已经够久了,你也应该要入轮回了。”
少年乌黑发亮的眸子因为这句莫名其妙的话盛满了不解,他愣愣地看着唐暝,嘴里不自觉地呢喃:“你在说什么?轮回是什么?”
唐暝这回没有回话,只是接了唐渊递过来的匕首,在指间划破了一道口子,接着他将指尖溢出来的血珠点在了少年的眉间。
他笑笑,说:“我这个人没什么大本事,也没法从既定的轨道里救你们出来,但送你们入轮回,还是够的。我族的血虽然没有外界传的那么神奇,但保你下辈子长命百岁,健康无忧,应该没有问题。”
少年闻言震惊地瞪大了眼睛,他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发现眼前人的身影已经开始模糊不清起来。
他什么话都说不了,只有阵阵的困意席卷他的神经,他的感官到最后只剩下了听觉,他听见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肖世忠,回家了!”
他只迷迷糊糊听见那人喊了三声便没了动静,而紧接着,他的世界彻底陷入了黑暗。
万籁俱寂,就像他那年倒在雪地里,撑不住闭上眼睛睡着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