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二夜,月障晦暗(1 / 2)
夏洛蒂坐在有些潮湿的石阶上,百般聊赖地摆弄着手机。
这一白天她差不多都是这么过来的。她抬起头,看向在黄昏中变得墨黑的瓦片,以及它之后把天空镀上一层金色的太阳。
它总算要下山了,因为伊凡的谨慎,这一天她都只能待在神社里以防万一。像是专程来告诉她这乏味的等待终于结束了,渡边从院门进来,对她做了个招呼的手势。
“尽管花了不少力气,但应该算是布置好了。”渡边边走边说,“不能说是万无一失,但应该也能起到些用处。
“什么?”夏洛蒂说,“你们准备了……陷阱之类的吗?类似于捕鸟箱什么的?”
“差不多,但是要复杂一些。”渡边说,“我们到了。”
他们正站在神社的主神殿前,伊凡站在台阶前,身上仍穿着那身和服。他双目紧闭,像是木头人一样,夏洛蒂喊了两声都不作反应。
“等一下,他现在听不见你。”渡边将她拦下,“应该是在进行最后的检查吧。”
“检查,检查什么?”夏洛蒂一愣,“他竟然还会检查?他要是会的话,当初考试的时候就不会把写串题的卷子交上去了。”
“……放肆。”伊凡幽幽地说,一双眼睛也慢慢睁开。
“你看,对他来说激将法总是有效。”夏洛蒂耸了耸肩,“所以你们在干什么?搞得神秘兮兮的,我竟然完全不知道。”
“我是为你好。”伊凡说,“反正这些东西摆在你眼前你也看不见,又何必浪费你看那些没营养的短视频的时间?”
“你他妈……”,夏洛蒂正要发作,又是渡边把她拦了下来。他用右手的小指在左手拿着的那瓶水里沾了沾,然后在她额头上画了个五芒星,“应该可以了,能看到了吗?”
“这是……”夏洛蒂瞪大了眼睛。
目之所及之处尽是闪烁着荧光的丝线,密密麻麻地一眼望去看不到边。它们在地面和院墙上延伸,不知道牵扯到哪里。
每一根线,每一条丝的起点都是站在主殿前,也就是神社中心处的伊凡·卡列金,丝线从他的十指指尖涌出,以其身为中心呈放射状展开,铺满了神社的每个角落。
那些荧光让夏洛蒂的眼睛隐隐作痛,她转过头来看向渡边:“这是……”
“这就是我们的捕鸟箱。”他笑了笑。
这些丝线是一种强大的阴阳术,能够让使用者感知到发生在其领域中那些最为微小的波动,并可以立刻做出反应和牵制。就像树丛间挂着的蛛网,会牢牢黏住撞入其中的飞虫。
按照渡边的布置,所有丝线的末端会依附在神社的边界旁,那妖怪无论是进是出,都逃不过伊凡的感知和干涉。此时他就像一只蛰伏待发的蜘蛛,正趴在一张覆盖了整个神社的大网上,等着不明情况的猎物一头撞入。
“就是这样,但这个术式已经使我丧失了行动能力,对第一现场的直接迎战就指望你们两个了。”伊凡说,这日本术式似乎让他有些疲惫,连说话都没那么有精神了。
“这是我临时准备的,应该也能一用。”渡边从背上解下一把太刀递给她。刀鞘很紧实,夏洛蒂第一次没能成功把刀拔出来。她再一次努力,随着钢刃出鞘的声音,刻在刀镡处的符咒也赫然可见。
“妙法村正……?”夏洛蒂说。
“没错。”渡边点了点头,“上面的符咒是特制的,而且这把刀也受过供奉,应该可以对妖怪造成一定的伤害。”
“加上马拉松披风,你自保应该是没问题。”伊凡垂着眼皮说,“反正你只有二分之一的几率会碰上它,而且你的任务也只是拖延时间,等我和渡边过去将其压制……”他没在继续说下去,但眼神和表情里分明写着“你应该没问题吧”这种意味。
“知道了。”夏洛蒂重新收刀入鞘,“我要守在哪里?”
“你去守手水舍,就是进门的那个洗手处。渡边去守客厢后面守护林前的末社,这样一前一后,神社狭长,能最好的照应各地。”伊凡开始发号施令,话锋随之一转,“我已经通知宫司让所有人待在客房里,如果这样你们还是遇见了谁来干涉……”
“……格杀勿论。”他说,“这是为了你们自己的安全。”
夏洛蒂本来还有迟疑,但一旁的渡边轻轻点了点头,脸上没有一点波澜,似乎这只是指令中最普通的一部分。她也没再说什么,与渡边走向相反的方向。
天色一点点地暗了下去,一开始是从金黄色变成了一种闪烁着霞色的灰蓝,之后逐渐发黑发紫,直到夏洛蒂身旁的灯光成了唯一能照亮她身边的东西。
夜班,又是夜班,她讨厌夜班。夏洛蒂烦躁地嚼着泡泡糖,为防止破坏计划和让自己陷入危险,即使她现在百无聊赖,也连首歌都不敢放。
她站在神道边,在路边的杂草上踢来踢去。尽管她同样讨厌起早,但这种乏味而漫长的等待式守夜也同样让她深恶痛绝。在埃及和埃塞俄比亚的时候,她就没少参加这种行动,每次结束后都会累得她一觉睡到第二天的下午。
杀人后肢解的怪物,会是什么样呢?夏洛蒂不禁遐想起来,她只希望那东西看起来不会像个大肉虫子一样。打从埃赫塔顿回来以后,她的胆量已经有了很大的提升,无论是像人的,不像人的,奇形怪状的东西她都有自信能镇定应对。唯独肉虫型,真的会让她恶心得抬不起头拿不起刀来。
伊凡倒是认真回答过这个问题,他说日本神话里有个蛭子神,是当年伊邪那岐与伊邪那美进行了错误的结婚仪式后,生下的第一个孩子。他是个蛭儿,夫妻两人十分失望,就让这孩子顺水漂走了。
这么想来,应该就是这孩子看起来像个大水蛭一样。夏洛蒂只是稍微构想了一下一条婴儿那么长的、正在蠕动的大水蛭是什么样子,就不愿意再听他说下去了。
但在场唯一的日本人反驳了伊凡。渡边说“蛭子”指的并不是水蛭,而是指畸形儿。神话里说蛭子神到了三岁还不能站立,而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是兄妹,近亲繁殖出畸形儿太正常了。
而且蛭子神日后演化成了惠比寿神,是日本民间传说里重要的福神,也是广受供奉的财神与商业之神,根本不可能跑到这神社来杀人。
眼看自己被有理有据的反驳,伊凡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夏洛蒂则是不禁汗颜,她真难想象以前伊凡嘴里说出来的东西有多少是像这样的一知半解。
不过,这一打岔倒是让她放松了不少。即使已经在这里一个人待了几小时,夏洛蒂也没感觉有多么害怕。
她面无表情地慢慢走着,已经不知道自己的左脚今夜是第多少次踩上这块石砖。此时她就像雪山旁迷茫的信徒,在转经墙边不知所向地转了一圈又一圈,又像是摄影机里等待着戈多的滑稽演员。
晚上起了些风,让关西温热的空气变得凉爽了几分。这是个喝酒抽烟的好天气,可惜夏洛蒂两样都不沾,只能在这里继续瞪着双大眼睛瞪着熬鹰——或者说被当成鹰熬。
夏洛蒂皱了皱眉,扶着耳机上的对讲键说:“渡边,你那边怎么样?”
“一切如常。”渡边回答,“你呢?”
“也一样。”她不耐烦地说,“它今晚真的会出现吗?”
“不一定。”对方模棱两可地说,“可能会吧。”
“所以我们可能只是浪费了自己的时间?”
“可能是吧。”渡边还是那副平和的腔调,全无夏洛蒂的急躁,“我们就像是那些纪录片里的动物学家,可能埋伏几个月也不会成功,直到它落网的那一刻……”
“可你说过那有可能只是个意外!”夏洛蒂打断了他。
“嗯……如果几天内都没有成果的话,我想我们会有别的事做的。”渡边的声音有些无奈,“不过也就就几天的时间,够短了。”
夏洛蒂没再说什么,她本来想说对方站着说话不腰疼,但渡边也和他一样守在这里。还有伊凡,像个大蜘蛛一样,趴在网中心的伊凡。虽然安排完这些以后他就没出过声,但此时,他也同样在这万籁俱寂的夜里,等待着那毫无踪迹的猎物。
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夏洛蒂叹了口气,努力劝说着自己这事也不是毫无意义,无论如何她都有一笔高额的薪水可以领,还是比高中的晚自习好了不少的。
结果就这么到了第一缕晨光突破云峦,这里一直风平浪静,连只路过的猫都没见着。
“怎么会这样呢……”比夏洛蒂还沮丧和烦躁的人说。那个蛛网咒大大地消耗了伊凡的魔力,现在他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在清晨白色的阳光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莫非,真的只是个意外而已……?”
“别说了。”夏洛蒂大大地打了个哈欠,“我现在真的只想回去睡觉。”
“我也……”伊凡的话还没说完,“哇啊————!!!”一声刺耳的尖叫就灌进了三人的耳朵,硬生生把他们的倦意一股脑冲走了。
“好像……又是外厢?”渡边一脸震惊地说。
“又是外厢?”惊魂未定的夏洛蒂也想起了昨天早上,因佐藤的手机被打碎而起的争端,“她们又出什么事了?”
“快走!”伊凡脸色大变,急匆匆地往声音的来源跑去,差点被和服绊倒也没有减速的意思。
“这是……”来不及迟疑和思索,两人堪堪跟上他的脚步。
当他们赶到现场时,那个曾碰碎了佐藤手机的女孩正以一种曾向后摔倒的姿态坐在门口,满脸都是眼泪和鼻涕,瞳孔与呼吸以同样的频率震颤着。
“怎么了这是?”夏洛蒂疑惑地问,女孩却已经连话都说不清楚了。登时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涌入她的鼻子,她就这么顺势一抬头,越过站在身前一动不动的伊凡,看到了无比恐怖的一幕——
血,到处都是血,屏风上,榻榻米上,地板上……目光所及的地方都是已经停止流动的暗红色。地上躺着一个女人,毋宁说是女人的残躯,因为她的四肢已经散落在这房间里,东一块西一块,就像是一台分解后被扔掉的机器,每一块零件都形同垃圾。
那是佐藤,从那头凌乱的棕色的长发勉强能认出来,尽管整颗头似乎都已经摇摇欲坠。她的胸前破了一个大洞,白森森的肋骨露了出来,之间还夹着一块不知道是肺是心的烂肉。
夏洛蒂腹中一阵翻涌,即使在埃塞俄比亚的战场上,她也没见过这么骇人的场景。她曾在埃赫塔顿的地下城中亲手如这般杀死了不少食尸鬼,但也远没有眼前这幅画面给她带来的冲击力大。如果是以前的她,只怕这会已经晕在自己的呕吐物里了。
“……很遗憾。”伊凡良久才开口,“看来计划不用变了。”
“神崎小姐!”一个听着就十分年少而愣头青的声音在伊凡耳边响起,“神崎小姐不应该到这里来的……不过请放心吧,我已经报过警了!”
“什么?”伊凡的脸肉眼可见地一抽,而眼前的中岛竟仍是一副透露着安抚的坚定神情。夏洛蒂也喉头一梗,她也没想到会半路跑出来这么一杠子事。都怪伊凡执意扮这幅女孩样子,才惹来这等祸事。
“把所有人都请出去,渡边,然后把京野宫司请过来。”他一边甩掉中岛一说,“我现在要检查案发现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