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1-04章 方兴 ? 附体(1 / 2)
方兴被五花大绑捆住,丢在庭院正中。
而在庭院外,熙熙攘攘为了不少围观的邨民,七嘴八舌,说个没完。
巫医住所虽与贵族不能相比,但不论规模还是陈设,都已是赵家邨数一数二的大宅,正可映衬出巫医在邨中举足轻重的地位。
这是个非典型的大院落,入门处便是一个大天井,正厅对着正门,是巫医平时祭祀作法之处,墙壁涂满白色蜃灰,在当时花费不菲。正厅两面各有一间耳房,方兴虽不知其作用,但是从房间外的瓶瓶瓮瓮看得出来,无非都是存放些草药、符水之用。
方兴背对着正门,苦于看不到门外的场景,但他知道,茹儿一定也在人群中,为自己担惊受怕。至于其他那些庸人、笨人,皆是乌合之众,对于这群把父亲怀疑为细作的邨民,方兴诅咒他们。
巳时已到,依旧不见巫医的踪影。
赵甲等得不耐烦,如热锅蚂蚁般踱来踱去,索性以去接邨长老为借口,匆匆出了门。
但方兴知道,巫医一定就在正厅后的寝室里猫着,这种神棍历来喜好故弄玄虚,摆臭架子,自诩奉行着天神的所谓旨意,在邨中呼风唤雨,胡作非为。十四年前国人暴动中的那班卫巫,想必也是这等祸国殃民的做派。
方兴自幼受家父熏陶,不信鬼神之说,而方武又与巫医多有龃龉,故而父子俩在赵家邨中常常被认人视作异类。但方兴笃信,所谓的巫术,不过是招摇撞骗的把戏罢了。
周人崇尚天命,并不崇巫。只是赵氏乃嬴姓后人,血脉中多少还带有些东夷习性,其民好巫,也无可厚非。
巫教本是邪道,商王朝却把其奉为国教,商王兼任教主,政教合流。商民亦极度迷信,家国大事、日常小事,事无巨细,都要先卜龟占筮后才敢依卦行动。巫风席卷下,商朝的权力中枢渐渐被巫师腐蚀掏空,外强中干,故而当大周凤鸣岐山时,商王朝不堪一击,武王伐纣灭商,定鼎中原。
建国之后,圣贤周公旦总结前朝教训,清算巫教余毒。他制礼作乐,称周王为“天子”,用“敬天保民”思想取代巫鬼崇拜,占卜祭祀一律由礼官主持,取缔民间行巫。至此巫教元气大伤,巫者没了市场,如同树倒猢狲散,各寻生计去也。
可就在国人暴动前,卫巫作乱,天下又被搅得人心惶惶,巫教更是死灰复燃。暴动过后,天子出奔,周王室权威彻底一落千丈,礼崩乐坏。此消彼长间,巫教教众又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赵家邨的巫医便在此列,他自称能通灵于鬼神,会治百病,在邨民中大受敬重。
方兴还在胡思乱想,只听一阵诡异的铃铛声从院后传来,声音刺耳,惑人心神。方兴肝尖一颤,心里好不自在,头皮发麻。
他来了!人群中一阵欢呼之声,巫医粉墨登场。
方兴倒是见识过巫医的“本事”——论治病救人,巫医并无任何可取之处,可要论折磨人的手段,巫医可谓行家。自方兴懂事以来,邨中但凡有与巫医起冲突之人,很快就会被巫医“请”来做法,或放血,或驱鬼,或祓除,经过他的一番蹂躏,非把仇人折磨得半人半鬼,方才作罢。
正主还未到,厅外便缭绕起一片云雾,像是水汽,又像是白粉,方兴才不在乎那是什么,但从身后邨民们的惊呼声可以听出,巫医的鬼把戏很有市场。
在白烟中,一个瘦削的身影一步一顿,七扭八歪,由远及近,由暗及明,趔趔趄趄地走到近前。方兴认得这叫“禹步”,是巫师们附会大禹的创作,有辱斯文。传说大禹治水后积劳成疾,以致跛足,故而留下这种踏罡步斗一般的步法,是巫术时必备的仪式。
待巫医来到身边,方兴这才得以观摩这神棍的“盛装”——
只见他披头散发,面如死灰,上身不着衣物,头上戴着插满白色禽类羽毛的冠冕,脖子上、手腕、手臂上都戴着一圈圈用兽骨串成的链子,八字髭须死气沉沉地垂着,手里中拄着象征法术的木杖,杖顶镶嵌着毒蛇头骨。总之,这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尊容”,想必已经穷尽这乡野之间的罕物,捯饬了这么久,也是难为巫医了。
“呸,装腔作势!”方兴心中暗骂,“头插鸟毛,身披兽骨,禽不类禽,兽不像兽,甚么东西?”只是苦于口中被麻布缠住,说不出话,只能发出咿呀怪叫。
但巫医一副死人面孔,对眼前五花大绑的“祭品”,他似乎很是得意,鬼魅一笑,眼神又飘飘忽忽,游移到别处而去。用邨民们的话说,巫医是通灵之人,眼神都从不直视凡物咧。
不过方兴现在没空理会他的鬼把戏,被缚的时候,他的脑海反而更加清醒。他在思考这两天种种可疑之事——
先是赵家邨的血案,三条人命,作案手法如出一辙,至于凶手,多半和彘林中被老胡公用鸣镝所射杀两个赤狄斥候有关。而在今天凌晨,赤狄鬼在邨外歪脖老槐树上埋藏的包裹,居然是被邨族长的嫡孙赵丑所取,看来,赤狄人的阴谋,与赵丑脱不开干系。
而在赵家邨中,赵丑与巫医关系甚笃,二人常常鬼混在一起,做一些蝇营狗苟的勾当。赤狄与赵丑勾结之事,眼前这巫医不可能不知道,更有甚者,巫医定然参与其中。而邨中散布家父方武是细作的流言,十有八九,也是出自这二人之手。
想到这,方兴不由倒吸几口凉气——巫医本就深恨方武,赵丑也是将自己视若情敌,他二人若与赤狄勾通,那还会有我父子的好果子吃?今日被缚,看来不是吃些苦头那么简单,很可能有性命之虞。
眼前巫医的眼神透着凶光,更加验证了方兴的猜测,他背后冷汗阵阵,开始强作挣扎,却只是徒劳。就在这时,巫医将方兴转了半圈,使其面对着门外的层层观众。
众人见巫医准备实施祓除之术,纷纷止语,庭院内外瞬间鸦雀无声。
方兴迫切地在人群中搜寻着,企图找到救星,可他左顾右盼,却找不到父亲方武的身影。又联想到今日清晨自己与茹儿外出时,父亲并不在家中,难道昨夜父亲彻夜未归?那他又去了哪里?
这时,他不经意间瞥见了茹儿,她身形娇小,正挤在围观邨民中间,不得不踮着脚才看得到自己。她与方兴对视着,泪水抑制不住,从她娟秀脸庞上滑落。
“茹儿还是关心我的,我不能让她失望!”
方兴心中打定了主意,不管等下遭遇到多残酷的刑罚,都不能在巫医的淫威下折服。他并不怕死,前日在彘林中经过老彘王和赤狄斥候的追逐,更是胆色大壮,正待与巫医一决高下,于是将怒目瞪起,紧紧地盯着巫医的一举一动。
反观巫医,则依旧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只见他不紧不慢地取出火把,点燃后浓烟漫漫,发出淡绿色的怪光,上下胡乱挥舞一番,又插入装满黄土的陶盆里。他显然把所有的仪式当做表演,神秘,却不失权威。
一切准备就绪,巫医开始用念着开场白,一句一顿,语气神神叨叨:“天帝庇佑——护我邨庄——鬼神退却——离我邨民——”而在方兴听来,无非都是些狗屁不通的四字骈句,只能骗骗大字不识的赵家邨文盲们。
巫医每念一遍,就点燃一个火把,如是再三。人群一片欢呼雀跃,邨民们都已被洗脑,只要火把焰苗不灭,便意味着妖魔邪祟不会侵扰赵家邨,也预示今日祓除仪式已得鬼神庇佑。
前菜结束后,便是祓除仪式的正式大餐。祓除者,便是用圣水除去“中邪者”身上沾染的“邪气”。巫医起身取过一盆“圣水”,那是从饮马溪取来普通溪水,加了些当时不常见的香料,便被冒充作圣物。紧接着,巫医又分别取来槐树、柳树和桃树的树枝,沾上“圣水”,披头盖脸往方兴身上泼去。
随后,几个好事邨民自告奋勇,要来充当“助祭”。他们拿出铃铛和皮鼓,在方兴身边大声敲打起来。这些“助祭”皆是好闲之辈,借此机会,向附身巫医的“神灵”谄媚示好。
铃声鼓声大噪,搅得方兴心烦意乱,又苦于双手被缚,无法遮住耳朵,叫苦不迭。这是巫医在搅乱他的心神,但凡意志不坚者,非被逼得精神错乱不可。
就在这时,巫医突然大喊大叫,绕着方兴手舞足蹈,时不时发出令人魂飞魄散的怪叫。再往后,神棍的步频越来越快,脚步急促,在方兴身边不断扭动。这位神棍正卖力表演着,他已经渐渐被神灵“附身”,至少,在赵家邨民眼里,神灵已经降临。
耳畔传来邨民们下拜时的欢呼声,方兴闭起眼睛,他不忍直视邨民们的愚昧目光。
至于巫医,他的表演高潮迭起,时而仰天大叫,时而俯身对方兴耳语。噪声实在太大,方兴只能感觉到,巫医那张死人般的脸孔已然贴近,对着自己轻声耳语:“速随我吼,速随我叫!”
“叫你个鬼,”方兴紧咬牙关,不为所动,心中咒骂道,“休要蛊惑,我可不吃那套!”
他很清楚,迷信者,心迷才信,信了更迷。此前,只要巫医如此对赵家邨民“施法”,那些寻常愚夫愚妇受这一番精神摧残,便很容易丧失神志,无不乖乖就范,跟着巫师的诱导,一起大吼大叫,就如同附身的妖邪被唤醒一般。
但方兴不然。他自幼追随父亲方武读书识字,通晓圣贤之礼,这等山野边陲的拙劣骗术,如何能撼动方兴的信仰?他轻蔑地抬起头,故意装出一副玩世不恭的神情,气得巫医呀呀乱叫。
“小崽子,真有你的,”巫医有噪音作掩饰,便开始恫吓,“在我的地盘,你最好随着规矩来,不然,嘿嘿,有你罪受!”
“哼!”方兴翻了个白眼。心道,还有什么花招,尽管使出来。
巫医自不会气馁,他口中继续念念有词,转身从祭台上拿出了针砭和火石,在手中上下翻飞。又凑到方兴近前,张牙舞爪,用针尖在他面前胡乱比划着——这是要对自己放血,方兴认得他这些蒙人伎俩,但自己已决心硬扛,也不惧怕,再次闭目就刑。
还记得年幼之时,方兴曾亲眼见过巫医给中邪者放血的场景。那都是些被赤狄鬼掳走的可怜农妇,她们饱经摧残,死里逃生,回到赵家邨时,大多已神志不清、言行乖张,邨民们迷信,便说她们中了赤狄邪术,需要巫医放血“治疗”。可光靠放血哪能治病?巫医为表“医术”高明,便在针石上涂满毒虫毒草汁液,一可使暗黑色“邪血”流出,二可使“中邪者”昏迷镇定,这便能体现出巫医的手段了得。
眼下,方兴很快便要成为新的受害者。
巫医缓缓抽出一根根长针,不怀好意地看着方兴,看他的神情,像是屠夫看着一只待宰的羔羊。
方兴固然勇敢,但终究年未弱冠,乍一见巫医这架势,顿觉心惊胆寒。再一细看那长针,乃是兽骨磨成,还刻带有血槽,锐利无比。巫医将针尖伸入一旁的小陶罐,内中必是装着毒物无疑。
“太岳山神,速来救救这孩子罢!”人群中,无知的老妪们开始祷告。
“神灵显灵,邪灵退散。”巫医口中念念有词。
在围观者一片惊呼声中,巫医轻捻长针,朝方兴额头上刺去。
“啊!!!”
方兴大叫一声,只觉头上一阵剧痛,额头很快渗出黑血,顺着眉心淌到鼻尖,直滴地上——这一针,巫医扎得够狠辣。
巫医手劲加重,还不忘嘲讽方兴:“你看那茹儿,啧啧,好个佳人,她多心疼你啊,”言罢,又把剩下的长针都浸泡在陶罐中,继续絮叨,“你最好乖乖听话,否则,本巫医让你成为废人,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