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2-05章 召公虎(2 / 2)
说到这,召公虎心头忧郁。他想起赵札、杨不疑、蒲无伤这些后起之秀,竟都纷纷失之交臂。能用者不为所用,不堪用者却多如牛毛、尸位素餐。
“那依太保之见,有何良策否?”周公御说也满面阴沉。他历来缺乏主见,拿主意时倒比召公虎还优柔寡断。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召公虎话说一半,故意隐去后文。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老太师忍不住补齐了下半句。
“这便是召虎之本意,”召公虎怅然道,“英雄不问出身!大周若再囿于王族公卿子弟里挑,何时能挑出贤才来?”
周公御说沉吟了半晌:“这……怕是不妥吧。”
召公虎何尝不知道这是个危险的想法。自从出兵彘林以来,他日夜辗转反侧,思索该如何替新君打造支焕然一新的官僚队伍。
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十四年来,虽空有“共和执政”之名,但召公虎自愧心有余而力不足——民政、兵政、财政、工政,这些大小政事,哪一项不需要天子拍板?哪一项不需要公、卿、大夫、士、府、史、胥、徒等各级人才支撑?
现实却苍白得很。天子缺位,公卿乏力,大夫无能,万民不敬。若根先烂透,周天子的中兴遗愿又从何谈起?
召公虎愤然道:“舜乃瞽叟之子,伊尹失于空桑,傅说举于版筑,子牙钓于渭水。唐虞夏商皆野有遗贤,我大周又如何不能从平民布衣中选取隐逸之士,脱俗高人?”
“此言虽不差,”周公御说顿了顿,“可大周立国两百余年,并无启用布衣大夫之先例……”
老太师终究还是太过守旧,在对方千沟万壑的皱纹中,召公虎看不出行之有效的方案,看不出解决大周沉疴痼疾的良方,看不到大周如何中兴的希望。
不过人到七十古来稀,他无法苛求老太师。周公御说不止一次对自己吐露,他残生的最大愿望,便是安安稳稳地站好最后一班岗,待太子来年登上王位,老太师就告老还乡,再不过问政事。
换作寻常大夫,这并非奢望。但他是周公旦子嗣,是大周世袭三公,是共和执政老臣,这是个只能薨于任上的差事。两个人心知肚明,只是皆不忍明说罢了。
“走一步,算一步吧!”召公虎长叹一声。
这句话很消极,很无奈,但召公虎又哪有更好的办法?
周公御说点了点头,他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准备告辞。
“太师且慢,”召公虎搀扶对方,突然念头闪过,“还有一要事,务必请太师挂怀!”
“让孤猜猜,”周公御说干枯的眼眶中突然闪过一丝智慧光芒,“可是要让老朽安抚王子友?”
他猜对了。老太师虽垂垂老矣,但他毕竟在政界浮沉数十载,绝非庸辈。
召公虎道:“正是此事!王子友虽从未被立为太子,但他曾是‘唯一’的先王之子,老周王驾崩后,朝野上下又对其即位呼声颇高。若他得知此事,孤怕他心里会有落差……”
周公御说抚须笑道:“友儿是你我看着长大,恪守周礼,知晓孝悌,此事他必能淡然处之。”
“然也,”召公虎不无担忧道,“王子友是君子,只怕他身边少不了别有用心之辈撺掇。”
周公御说道:“太保放心,孤这就回府,对王子友叮嘱一番。”
“有劳太师!”召公虎小心翼翼地扶着对方,迈出府门。
“留步,留步。”言罢,周公御说上了轺车,回太师府而去。
送走了周公御说和卫伯和,召公虎独自一人在庭院里面踱步。回忆起老太师那步履蹒跚的背影,他脑中浮现当初先祖召公奭和周公旦的美谈。
世人皆知周氏、召氏乃世交,可又有谁知道,大周初创之时,两位先贤却并不太对付。
当初武王伐纣,周召辅行。而灭商之日,武王举行“武成大典”,典礼上周公执大钺、召公执小钺,站在天子两侧,可谓左膀右臂。
然而周公旦乃是周武王嫡弟,先祖召公奭仅是族中从弟,地位亲疏岂可同日而语。召公虎讳言祖上之过,但很长一段时间里,召公奭始终对族兄周公旦怀有几分忌惮。
武王在世之时,管叔鲜等人散播谣言,称周公旦欲篡位自立,更以“清君侧”名义向天子献谗言。周公旦为诋毁所困,以至于逃于南方暂避风头。
武王寿短,三监之乱随之爆发。周公旦再次身陷危机,但他这次不再退缩,决定奋起反击、平定叛乱。但他势单力孤,必须赢得以召公奭为首的朝中公卿贵族的信任和支持。
周公旦有心说服召公奭,为了表明自己忠贞不二的心迹,写下一篇《君奭》,希望召公奭与自己和衷共济,带领周王朝走出危机,成就文王、武王未竟大业。
关键时刻,召公奭以大局为重,摒弃前嫌,毅然决然支持族兄平叛。
笑泯恩仇,召公奭同周公旦达成共识,以陕地为界,“分陕”而治——周公旦负责陕东军事,而召公奭负责陕西大后方。(没错,这个陕西,便是后世陕西省的由来。
“分陕”之后,召公奭掌控大周王畿重地,发展农业,巩固后勤与补给;周公旦则掌控陕东之地,发动大周王师东征,最终平定三监之乱,为大周王朝走向安定强盛奠定基础。
平乱之后,周、召二公痛定思痛——西都镐京距离中原太原,诸侯一旦叛乱便鞭长莫及。于是二公决议继承武王天子遗志,在“中国”之地营建东都洛邑。
于是召公奭卜地,周公旦营城。二公继伐纣、平三监之后第三次携手并肩,最终使得洛邑这座宗周坚城平地而起。至此,东西二京以崤函要道相连,沃野千里,保得大周京畿两百年太平。
天下安定,成王也长大成人,周公旦也随即还政。
数年后,周公旦病逝,召公奭便接过了周公旦的大旗,辅佐天子。而在周成王临终之际,效仿父王武王托孤于周公旦故事,将年幼太子嘱托于召公奭,这便是周康王。
此时的召公奭,已经历文王、武王、成王、康王四朝。年事已高,却仍勉力处置政事,教导新君。对于康王这样的太平天子,召公奭唯恐其不知创业维艰,告诫他要务在节俭,切勿多欲,以笃信治天下。
在召公奭等人的辅佐下,周康王时期成就空前之盛世,国力强盛,经济繁荣,天下安宁,刑罚四十多年未用。后人把康王这段治世与其父王成王时期并列,合称为“成康之治”。
而召公奭秉承“宁劳一身,不劳百姓”的精神,宁愿在甘棠树下搭草棚办公住宿,最终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召公奭死后,将辅政重任交给开国功臣毕公高、毛公遂。世人感念召公奭恩德,称之为“甘棠遗爱”。
再此后,周公旦和召公奭的后人便世袭罔替,继承了太师、太保的爵位官职。两百年来,周、召世代结交,直到如今周、召共和,犹然如此。
刚想到这,召公虎只觉腰间一紧,似是有人抓住自己绶带,不禁心中一惊。
“甚么人?”
召公虎武力不算高强,但大周贵族自幼都熟习射、御之术,他自有几分勇力。屏气凝神,双手往后一捞,正要顺势把来人过肩一摔,却终于看清来人面目。
“芷儿?”他呆了半晌。
“公父,你好凶!”召芷朝父亲吐了吐舌头,一脸若无其事。
召公虎这才卸力,把女儿放在地上。“你老是这么神出鬼没,几乎被为父误伤!”
她美目含盼,倒是直入主题:“公父这么迟还没睡,是为了那怪人的事情吧?”
怪人?对了,这小妮子说的无疑是太子静。
他定了定神,也不知爱女是否猜出太子身份,故而有意试探她道:“什么事?”
“怪人起先在后院与野人兄长闲聊,突然程伯伯带来一队虎贲卫士,便把怪人掠走咯!”召芷一脸严肃,说得煞有介事。
掠走?明明是被请走的。召芷说话没轻没重,天马行空,召公虎忍俊不禁。
“然后呢?”他爱抚着女儿的发髻。
这是他相依为命的开心果啊,可自己眼看着她一天天长大,有朝一日嫁做人妇,自己不愿想象那天的来临。
“为什么呀?怪人虽然不讨人喜欢,可也不至于被抓走下狱呀!”召芷开始替太子静鸣“不平”。
“下狱?这是谁教你的?”召公虎哭笑不得,“方叔么?”
“不是,是芷儿自己琢磨的。不对吗?”召芷求知欲旺盛得很。
你要是对学业有这种求索精神,为父该多么欣慰?“他只是搬出府外居住咯!你别胡思乱想,天色不早,你赶紧去睡!”
既然女儿没有猜透玄机,召公虎便不想在这话题上多做纠缠。就怕召芷一旦寻根究底,她早晚会知道其兄长当初替太子静受死一事。
“搬出去啦?芷儿可是听说,他害死了……”召芷突然目露愤恨之色,又很快捂住嘴巴,显然是说漏了嘴。
“什么?”
召公虎自然能听懂爱女后半句想说什么。他心中一凛,难道她听闻了什么消息?又是谁走漏了风声?
“没什么,”召芷嘟囔道,“公父不休息,芷儿也不睡觉。”
“好,好!公父这就带芷儿前去歇息!”召公虎一脸宠溺,轻捏下爱女的脸庞。
“那公父要讲故事!”她娇滴滴道。
“好,讲故事!芷儿要听什么?公父给你继续说彘林故事可否?”今日,藏在心中十四年的块垒消除,太子静重归王宫,召公虎心情大好。
“换一个,”召芷笑出声来,“野人兄长都说完咯!”
“是嘛?”召公虎欣慰地点了点头,柔声道:“那芷儿要听什么?”
“有没有女英雄的故事?”她满眼期待。
“好,那公父便给你讲商王武丁中兴之时,他的王后妇好的传奇事迹,如何?”看来女儿长大了,这让召公虎心中涌上一股暖流。
“一言为定!”召芷盈盈笑着,半拉半拽,把召公虎从皎洁月色下牵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