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无相人、长安事(1 / 2)
破晓时分,在东南角敦化坊的一处民宅里,二人席地而坐,其中一人沐浴到第一道晨曦后,苍白的脸颊似有了血色,佣人送上汤药,他一饮而尽。
房中没有太多的装饰,除了墨香便是药香,佣人端着托盘,面对主人缓缓起身,后退几步后才转身离开,他穿过屏风,迈出房门后,守卫拿出准备好的钥匙,将剩下的两人锁在屋内。
另一人静静地看着同伴喝药,哪怕对方咳得肺腑俱碎也无动于衷,他不开窗,不起身,耐心等他平静下来。
“十万两,连车带人我已送到了并州,你可以把东西给我了吧。”来人面无表情地问道,但坐在他对面的那副病躯却没有说话,而且按住案几上的信封。
“并州离京城不算远,为什么你现在才回来。”
“从并州出来后,我又去了绥州,扫了扫墓,看了看故人。”他说完,对方才将信封推到他面前,他没有急着拆开,而是反问,“你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这你不用管,我们的交易是你出钱,我出情报。”
“哼,好吧,算我多问。”他说完,拆了信封将里面的内容默记在脑中,然后拉响了挂在屏风一侧的铜铃,随后外面传来开锁的声响。
送走买主后,屋内的另一个人将信封扔进了火盆,外面还是盛夏,他却觉得宛如寒冰地狱,他费力地给自己带上面具,拉响了另一道铃,这时,书架后面的暗门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和他一样带着恶鬼面具的人影,对方跪坐在他面前。
“明王,般若已在并州站稳脚跟,她托我带话,请明王在京城关照卫国公世子。”
他愣了一下,“她怎么会认识梁家的人?”
“听般若说,她在凉州时,卫国公世子对她多有照拂。”
“唉!冤孽啊,飞鸽传信告诉她,我知道了。”那个被称为明王的人叹息道,“夜叉,有件事,我想了很久,还是应该告诉你。”
“明王请说。”夜叉回道。
“你那位义兄,在牢里自尽了。”
夜叉听闻,低下了头,他覆着面具,看不到悲痛,却能听到他的哀戚。
“我们的人夜里验尸,发现他腹部长了一个肉瘤,应该是他半夜腹痛发作,不堪忍受才寻了短见。”
明王将验尸结果复述了一遍,他们这些人都是地狱里爬回来的恶鬼,戴上面具前,每个人都做好了再死一次的准备,然而这次死的却是自己的亲朋好友,他无法再像往常那样平静,所幸还有来世慰藉,书生那么好的人,下辈子定不会再受苦了。
梁训再次踏进两仪殿时,心境平和了不少,前日那个宽容随和,温煦待人的宇文随又变回了高高在上的天子。
皇帝见他来了,命人将他带到殿后的书房,偌大的书房的东墙立着三面书架,上面全是宇文随收藏的古籍。
西面是他办公的地方,内侍们运来一筐又一筐的奏章,与书房正对着的是一面三丈长的紫檀木屏风,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梁训走过去看到许如意和胡白卿的名字赫然在上。
高一鸣奉命将南墙上挂着的地图铺在地上,这份羊皮地图长宽有七八丈,往地上一摊,大晋的万里山河尽在眼前。
“你来看,这就是你爹在的地方。”宇文随脱下靴子,一屁股坐在地图上的长安一角,指了指地图西边那座写着凉州的城池。
“陛下,这是······”梁训在地图上看见了两个大大的红圈,一个圈着甘州,一个圈着绥州。
“甘州是长姐殉国的地方,绥州是朕的兄弟自尽的地方。”宇文随的语气很平静,他像一汪深可见底的湖水,表面毫无波澜,可细看就能发现在湖水的最深处埋葬着一座火山。
“山君啊,朕今日叫你来,就是想听听你的心里话。”
“陛下,臣惶恐,陛下想问什么,臣一定知无不言。”梁训听到宇文随在自己面前不再以皇帝自居,恐惧在心底油然而生,如果皇帝不把自己当外臣,那么······
“那我就直说了,我想在两年内和突厥大军决战,但你爹不同意,他的担心是有道理的,他给朕提了三条奏疏,他说只要朕能解决这三个问题,他就带兵扬了暹利的骨灰。”
“敢问陛下,哪三个问题。”梁训问道。
“粮、兵、人心。”
宇文随将一摞奏章摆在二人面前,“大晋开国时,天下积乱已久,户部统计出来的人口不足前魏鼎盛时的十分之一,开国后先帝又大肆分封,国库能收上来的钱粮布帛少之又少,朕把陇右的军政大权全交给你爹,让他在凉州便宜行事,朕以为有平业坊的支撑,他在陇右养十五万大军不成问题,但你爹送上来的奏章却和朕预想的有很大差距。”
梁训第一次翻开一个国家的奏章,他在肃州的一切凝聚在几百字里,便是一串串没有温度的数字。
“父亲所虑极为透彻,朝廷要储备打仗的粮草,就不能干扰农时,如果要征兵,势必会荒废田地,粮草和大军不能兼得。”
“朕把这些国事告诉你,就是想让你在朝廷上为朕做事,你爹虽然在陇右独当一面,在朝廷却没有根基,他出身不好,那些不喜欢他出身的人不管他说什么都反对,很多利国利民的政策根本推不下去,以前有你娘和胡白卿在,还有人为他说话,自从胡白卿被他们气走后,情况就愈发的糟糕,璟儿这几年一直被朕养在身边,朕将她嫁给你,一方面是不想辜负长姐的嘱托,另一方面也是想借着公主下嫁的名头给你爹长长威风,朕的心里话都告诉你了,朕也想听听你的心里话,你愿不愿意留在长安?”
梁训相信宇文随的坦白是真实的,可他犹豫了,如果真的留在长安城,那他的日子不会比在肃州更好。
“朕不着急,你可以考虑一段时间,另外这段时间你没有差事,可以去找你那两个舅舅联络一下感情。”
宇文随主动提到了宇文际和宇文附兄弟俩,天子的心思比海深。
“陛下,如果他们有当皇帝的心思,您还让我去联络他们吗?”梁训说完后低下了头,在心底暗骂自己嘴贱。
空气忽然凝结,高一鸣站在不远处眼观鼻,鼻观心,过了很久,宇文随才开口,他还是那么平静。
“想当皇帝不是错事,谁让我们都是皇子呢,就算不是皇子,先帝当年作为前魏的臣子,不也一样有当皇帝的心思吗?朕不会去劝他们,朕会让史书证明,朕才是众望所归的天子。”宇文随眼神锐利,目空一切,这一刻他确实是天地之主。
梁训从两仪殿出来后,暗自抹去了手心的汗渍,刚才在内殿他手心、脊背全是冷汗,宇文随的话一直在他脑中徘徊,脑中千蛛丝万张网,自他来到这里,犹如坠进深海中的漩涡,没有尽头,无法自拔。
他沿着通往长乐宫的宫道出宫,身后的宫女突然叫住了他。
“拜见世子爷。”
他认识这人,她是独孤容身边的贴身宫女,巧月。
“巧月姑姑找我,可是外祖母召见?”梁训问道。
“世子爷果然聪敏,两位郡王在长乐宫请安,太后请侯爷过去小叙片刻。”
“哦,既然如此,那你在前面带路吧。”梁训打了个冷战,对宇文随的心思他愈发感到捉摸不透,必是他已知晓两位郡王已入宫,所以才说出那番话。
他和巧月踏进长乐宫时,殿内已准备好了四副碗筷,宇文家的哥俩正围着他们的母亲说笑。
“母后,您看这枝桠,多艳丽呐。”宇文附指着宫人抬来的红玉珊瑚盆栽,哄独孤容开心。
“山君来了!”独孤容看到巧月身后的梁训,拍了拍两个儿子的手。
宇文际今年刚满三十岁,他的胞弟宇文附比他小三岁,也不过二十七岁的年纪,都是年轻气盛的主。
等巧月摆好垫子,梁训跪下给老人请安,“外孙叩见外祖母。”
“哈哈,好,山君啊,这是你的舅舅们,他们小的时候都是你娘在管教。”独孤容难得碰上三世同堂的时刻,一时开怀大笑,脸上的皱纹也不见了。
“拜见两位舅舅。”梁训又规规矩矩地给这二位行礼。
“起来吧,本王早就听说你回京城了,一直想请你过府,可你一来往小九府里跑,本王派去请你的人每次都见不到你,要不是沾母后的光,真不知咱们甥舅俩何时才能相见。”
说话阴阳怪气的人是宇文附,梁训皮笑肉不笑,这事还真是个误会。
“让舅舅久等,此事是外甥的不对,改日我一定亲自登门赔罪。”梁训说完又行了个礼。宇文附见他一副乖巧模样,那副与宇文陵相似的眉眼便让他心软了,于是将怒气抛到了九霄云外。
“行了,都是一家人,咱们用膳吧。”独孤容拉着两个儿子的手,心中的酸楚渐增,这样的日子不知她还能过多久。
独孤容向来节俭,这次的家宴却一反常态,准备的十分丰盛。
“际儿,附儿,来。”她给儿子们夹菜,这个老妇人除了一国太后的尊荣,还是一家的主母,此刻她与大晋千万平凡女人一样,享受人间的天伦之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