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六十四节风敲铃(1 / 2)
淮安国府山水院落,临池水榭内。已经失去这座院落主人身份的老人斜靠在围栏上,有些发福的身躯懒散半坐。在失去了过去五十余载所得所获的今日。一无所有的他第一次感觉到格外的轻松。
记忆中是第一次,好像也是最后一次,他能够这般百无聊赖毫无顾虑的靠在这道经常驻足的木雕围栏旁,彻底放下那些家国大事,做一个真正的闲人。只是很可惜,天空不作美,若是往常,阳光明媚的日子里,伴着池边丹山红叶徐徐落在水中。一边欣赏着这座郑老管事格外精心打理的空山鱼池中锦鲤空游无所依的景色,一边煮一炉南淮开春的头一道新茶野螺毛尖,这样享受的画面,可是有些官家老爷一辈子也求不来的。
只可惜往年有幸享受这样福分的时候,百里文山都被公事家长里短所拖累,很少有真正静下心来细品其中滋味的时候,人生所求者,其实有些时候,早就擦肩而过了。
想到这里,老人忍不住嘴馋起那上好茶叶野螺毛尖来。这种产自南淮郊外云雾茶山的名品,无法人工栽培,只能是在茶山深处发掘到一小块茶树后,小心看护,对于采茶人来说,这是老天爷赏下的银两,遇见了是运气好,没找到也怨不得别人。
方圆十里的茶山,一年的产出也才仅仅百斤。在寒冬过后,每年春天开始会陆续运往城内,在南淮的富贾商人、官家大族中都十分盛行。其中又一头一道的春芽最为金贵,说得上是千金一克也不为过,有中间商牟利者,会专门举办一场拍卖,裹挟在其中要比试的,既是家中资产,也是人脉实力。南淮城上流社会里的品茗茶会,在圈内已经成了每年例行的角斗场。有多少新晋名门,第一次栽跟头就是栽在这块地方。
淮安国府自然不用担心这其中的门门道道,自从百里文山在细品过一次野螺毛尖后,给出了南淮一甲的评价。那句老人原本略带玩笑性质的话语,落在云雾茶庄庄主耳中,成了天大的金字招牌,从那以后,百里文山每年的茶叶,都由那名大格局的庄主一手包揽,那毛尖名茶,也随之被镀上了一层淮安国府的金外衣,价格在原本的天价上更是一翻再翻。
“喝不到咯!也喝够啦。”百里文山拍了拍肚子,像是在安慰这个跟了自己半辈子大鱼大肉的富贵胃。
老人没有去看身后坐在屋内面色阴沉的长子,廊外屋内,有着冬夏之别。气氛俨然不同。燕子青没有急着带他回到雪走营那间专门刑讯逼供的黑屋子,黑袍太监暗中交代过好好安置这位老人。
之后他便被送到了自己的这间屋子内软禁了起来。鳞袍雪鹤走之前留下一句话给他,让他安心准备好后事,一切都要等明日风波平息后再定夺。
当燕子青再次回到院内,带回的是那个意料之中的长子。神情恍惚的百里常盛被丢在屋内时。老人家并没有感到惊讶。他熟悉百里长青,更熟悉自己的这个大儿子,二人之间的云泥之别,其实本不是他这个父亲有意为之,先观其根骨再从良培育。百里长青要比他哥哥聪明,更沉的住气,这是身为父亲从二人小时候便能明辨的事情。
如果今天,被送到这件山水雅苑内的是百里长青,那老人家也会相信,不是百里常盛赢了他弟弟,而是自己的小儿子有意为之。
屋角飞檐上挂着一串摇晃不止的风铃,一节一节用黑色竹炭钢串成一长串,几乎到了抬头便可以触及的底部。今夜的南淮风雨,在长夜即将过去的尾声,也小了许多。那串被狂风拉拽的摇晃不止的竹铃,此刻摇晃的幅度也小了许多。
百里文山不用去细数,六十四节竹钢的数字早已牢牢记在心中。这串风铃,是两位孩子年幼时,他的那位还未逝世的妻子亲手所串。那时候一家人初来这座南淮城。山水雅苑内既没有山也没有水,夫人有一天手把手带着尚且年幼的两个孩子,三人一起亲手串起了这串足足有一尺半的竹铃。
彼时尚且年轻的百里文山,还没有收拾出一间专门办公事用的屋子,那些卷宗来信,都喜欢一股脑的往这间院子里搬。那时淮安国府刚刚腾空,很大,对他来说又很小。一家人挤在这间苑内,男人感觉这样就足够了。
那串夫人亲手挂上的六十四节竹铃,竹钢质地轻如鸿毛,遇微风会发出清脆的叮咚铃响,无风的日子里,竹钢摩挲,如宣纸沙沙作响。静人心脾,余音尚未绕梁,却常驻心间。六十四节风敲铃的声音,刻在一家三名男子的心里。
今夜风乱,拽的那串竹铃晃荡欲坠,竟是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又或许其实是有的,但因为外界嘈杂,已经传不到那位老人的耳中了。
“为什么选他。”屋内人静坐了许久,情绪已经逐渐磨平,不再如先前一般歇斯底里。百里常盛眼神阴翳的注视着老人的背影,他在等老人回头看他一眼。
百里文山话语平静:“无论我怎么回答,都不是你想要的,不是吗?”
男子呵呵气笑道:“就因为长青比我聪明?我就活该被你们一家子蒙在鼓里?”
百里文山的眼神一暗,常盛可能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在说出这句话后,他已经将自己从百里家孤立出去了。
老人知道男子现在的怨气很重,甚至超过了父子之间的感情,但他没时间细说详谈,为二人之间的纠缠作解。很多事情的答案,当下无论如何解释,都是徒劳的,只有在很多年以后,才会得到诠释。
“你弟弟懂事的早,是因为他聪明。选他去担下这幅担子,背后长青所要承受的,比我轻松不了多少。”老人语气柔和下来:“常盛,别怪你弟弟,是父亲野心太大了,他所做的,只是想在我认定的死局里保护好仅有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