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真正的末世(1 / 2)
张天翼睁开眼睛,眼前是深邃无边的黑暗,似乎整个世界都滑入了深渊,再也看不见一线光明。
他身子一动,“铛”的一声,碰翻了一个空酒瓶,死一般的寂静中,酒瓶倒地以及随后“苍啷啷”滚出去的声音,显得尤其刺耳,令他浑身一抖,机灵灵地打了个冷战。
他挣扎着坐起,发现自己是躺在冰冷的地板上,一夜宿醉,突然醒来,那种不知身在何处的迷失感,让他魔怔了好半天。
梦中来了一些不速之客,是一些从未见过的生物,它们不说话,浑身裹在一团薄雾中,蹲伏在身边,向他投来临死时的那种目光,等他一醒,它们就躲远了。
“头好沉。”
他用力摇了一下脑袋,伸手出去,摸到了人造革的皮质沙发,撑着沙发爬了起来,这一会儿,眼睛适应了黑暗以后,他看见客厅窗帘的缝隙中,透进了一道灰白的光。
“天亮了?”
他感觉晕乎乎的,试着回想那个梦,但无法做到,回荡在心头的,只有梦遗留下来的感觉。
他颤巍巍走过去,刷的一下,拉开深蓝色的天鹅绒窗帘。荒凉的卫城就这样展现在了眼前:
崇山峻岭般的高楼巍峨得令人心悸,蛛网似的马路穿插其间,晨光以几乎平行于地面的角度,将路上那些感染者的影子拉得老长。一群白鸽在楼宇间穿梭,熠熠生辉的玻璃幕墙映出它们一闪即逝、倏然掠过的身影。更远处,挂在大厦外墙上某个明星的巨幅海报,飘飘抖抖在风中颤栗。
这个世界,好像一切都还在按部就班地运转。
但其实,也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城市更像一座巨大的废墟,荒凉和灰暗无处不在,目之所及,死气沉沉,白昼也恍如深夜。
“到了今天,也许只剩下我一个人活着了。”他发出一声哀叹,“我不怕死,我只怕大家都死了,就剩我一个人活着。”
四个月前,当一场空前绝后的灾难席卷全球,他被迫滞留在大山深处这座城市的时候,起初还能在黑夜中看见几点灯火,听到几声濒临死亡的哀嚎,但如今
那种超越了麻木和沉闷的绝望,当真如一块重石压在心头。
灾难是一种名为“偏侧蛇虫草菌”的真核生物所引起的。
它的可怕之处在于,虫草菌不杀死你,或者说不完全杀死你才更加贴切,却将你变成了一具无知无识的提线木偶,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死,固然可怕,但一个人连真正死去都不可得时,那才是陷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在偏侧蛇虫草菌面前,死亡也成了一种奢侈。
张天翼又叹了一声,胃中一阵火烧火燎的空虚,于是走进厨房。
这是一套位于十八楼的三室两厅,从他像一个破门而入的强盗闯进来,已经过去了一天两夜。
十八是个不祥的数字,总令人联想到十八层地狱,但如今面对毫无生机的世界,地狱也显得多余了。
厨房里落了薄薄一层浅白的火灰,洗碗池边上摞着三四本没有烧完的书,十几根劈成片的木材,这些木材原本属于一张实木高背餐椅,现在它们就像干瘪的尸体。
他撕下一页书,打火机点燃,末日发生当天,那些无人照看的电器、燃器,引发了无数城市火灾,甚至煤气管道爆炸,现在就算烧一口热水喝,也得用最原始的方法了。
但退一万步来讲,即便没有那些燃烧和爆炸,无人维护的电和煤气,也撑不了几天。整个世界正不可阻止地走向灭亡,进程虽然缓慢,但绝不停止!
他将燃烧的书页放进洗碗池,又撕了七八页接上火,然后将容易燃烧的薄木材架在火苗上,等过火后,再架上厚一些的木材。
火苗跳动着,他将一个砧板大小的烧烤网搭在洗碗池上,跟着放上一口小汤锅,再提起地上的桶装水,往锅里小心地倒水。
大米和面条不缺,但水得省着用。洗碗池上方的水龙头,像干涸了一个世纪的泉眼,早已经滴不出一滴水了。
水烧开了,汩汩地冒着泡,令他联想到了阴曹地府翻滚的热油。
他往沸水里放下两大把面条,接着从碗柜中拿出两个大碗,每个碗中都倒进酱油、醋、一点鸡精,几滴芝麻油,然后是三大勺香辣牛肉酱,一大勺猪油。
没有必要节约,人都死光了,整座城市只属于他一个人。他像蝗虫一样,吃光一家,再换一家。
末世,对一个侥幸活下来的普通人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此时,这个二十一二的年轻人有了深入骨髓的体会,不是因为缺失法律的惩戒、道德的约束,因而可以肆无忌惮的为所欲为,快意恩仇,杀伐果断。
也不是春秋战国,七雄争霸,谁实力雄厚谁就是他人命运的主宰,那顶天叫乱世,不是末世。
真正的末世,是你走遍一座城市,却找不到一个活着的同类。仿佛全世界就只剩下你一个人了。
面条熟了,他端着两碗面条回到客厅,“托”的一下,将一碗面条放在漆面暗沉的餐桌一头,然后一边说话,在另一头坐下。
“兄弟,你一定知道哪一种面条最好吃,是不是?”
“对了,就是这种灰黑的面条,它没有添加增白剂,你多搅拌几下,让每根面条都吸饱了汤汁,又浓又滑,那才叫香。”
“快吃呀,别老是做出一副惹人厌的死样子,我说过很多次了,要有信心,要有信心,我我们肯定不会是最后的幸存者。”
屋子里一团寂静,餐桌的那一头摆着一面镜子,他盯着镜中的另一个自己,止不住地想:一个人该如何的寂寞凄凉,才会对着镜中的自己,喃喃自语?
“算了,不给你说了,你其实什么也不懂。不怕死和想去死,根本就是两件事,死亡这孙子,你越是在乎它,它越是让你心神不宁。”
他拿起筷子,插在碗里,胡乱搅拌了几下,夹起一大筷面条,却不送进嘴里,筷子像是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固定在了半空中。
这四个多月来,从火车上那小男孩嘴里爬出来的晶莹菌丝,如同放电影一般,总是不经意间在大脑中闪回,他就算处在安全的环境中,也会突然失神。
一个人如果长期孤独,哪什么时间段最感到绝望?
出乎意外的答案,不是十年八年,而是三个月到六个月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