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者心动之一(1 / 2)
这是一个很老套的故事。
故事的来去很简单,讲的是天下闻名的寺庙里,长了一棵树龄上百年的海棠花树。
受到寺里香火供奉,功德熏陶,海棠花树里生出一个人形的妖灵来。
妖灵是个女子模样,容貌姣好,身姿翩翩,若放下山去,倾国倾城也未可知。
可惜身为妖灵,她注定有形无影,行走坐立间竟没有一个人能够看得见。
她有意识以来,幻化出最漂亮的衣裳走在寺庙的廊道里,往来都是礼佛的香客,香客们谈笑自若,从她面前走过,瞳孔里从来印不出她的影子。
还有寺庙里那些没有头发的僧侣们,她在早课时,有时候会坐在供桌上冲着主持做怪相。
但无论是堂下整整齐齐坐在蒲团上的几十名弟子,又或者是高台上慈悲垂目的佛祖铜像,他们有的看着手上的经文,有的看着尘世间的生灵百态,眼里依旧印不出她的影子。
花灵化出人形的快活仅仅持续了几天,就在这无一人可以沟通的处境里消失殆尽。
她轻飘飘一个魂灵,摸不着事物,碰不见活人,看着眼前来来往往的人群,即便想要跟着有意思的人往外头走,却又被真身所困,走不出寺庙一步。
她坐在海棠树上,坐在佛像的肩膀上,木头的心灵也生出寂寞的感慨来。
为了打发时间,她开始跟着寺庙里的僧侣一起做早课,听堂上的老和尚们讲一些难懂的佛经,她听了一遍又一遍,听了忘,忘了听,不好读书,不求甚解,不曾会意,也从未失落。
时间就这样一年又一年地走过去。
堂下听课的沙弥长成比丘,然后下山历练,几年后历练游学归来,钻研几年,头发胡子花白,又成了堂上讲课的老和尚,就这样人员轮转,换了好多茬,可听了好多年佛经仍然朽木不可雕也的花灵,依旧坐在佛像的肩膀上,眼睛里转着一如既往迷茫的圈圈,就连那些最基础的佛理知识都没有搞懂。
春去秋来,寺庙里最大的那棵海棠花树,随着时令的变迁花开花落,每年开的依旧是同样的花色花型,没有一丝佛家禅理气象。
只有一派天真的烂漫和热烈,作出生机勃勃的春景。
就这样,不知不觉的,花灵在寺庙里走过了许多个年头。
而那天的早课和以往没有不同。
上头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和尚讲着佛典故事。
这个故事花灵听过许多遍,说的六祖惠能在给弟子讲经时,下头两个弟子看着风吹旗摇,一个说风动,一个说是幡动,惠能解释说是仁者心动。
同一个故事,不同的老和尚能解读出不同的意思。
就花灵听说的,有的和尚说是世间万物,万象皆空,“风”与“幡”都不是真实存在的,因为心不定才会受外物影响,因此叫做“仁者心动”;
有的和尚说三界唯心,万法唯识,看到的听到的不过是心识上的反应,如果心思沉静,自然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内蕴天地;
还有的和尚说万物皆空无、一切唯心造,指点座下弟子修身养性,平心静气,从自觉修起,认清小我;
一个和尚一套说法,听不懂的小沙弥们还能在早课后互相讨论,拦住下课的和尚提出问题,有人答疑解惑,而花灵只能孤零零一个魂灵飘过,把所有的不解埋在心里,埋多了,只学会了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见解,同样的一句话在这世上根本没有统一的解释。
换句话说,虽然听了这么多年的早课,她听了白听,学了白学。
即便心里头的困惑越来越多,花灵那天依旧还是坐在佛像肩膀上,津津有味听着下头的和尚讲经。
老和尚到了这把年纪,眼神也不好,眯着眼睛费力地看着佛经,就不会注意下头的小沙弥们交头接耳,走神打闹。
而花灵最喜欢的,就是在早课上看这些小沙弥傻乎乎的样子,把这些啥样记在心里,等他们长大了再一一比对,感慨时间的厉害。
就像现在堂上德高望重的老和尚,座下弟子排起来一个厅堂都坐不下,在外头行走,人人恭敬行礼,口呼大师。
可花灵看到他,却总会想起他小时候第一次上早课,明明尿急,却不敢出声,最后硬生生连眼泪都憋出来的糗相。
记得当年那些傻事儿的人一个接一个地逝去,只有一个谁也不知道存在的花灵,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那天的早课和以往没有不同。
花灵听着老和尚对同样一个佛典故事,加入了自己的理解,就讲出了不同的释意。
她赤足坐在佛像的肩膀上,今天身上幻化出的是一身海棠花纹的华服,雪白的脚丫子不安分的摇摇晃晃,视线在下头那群小沙弥脸上一一滑过。
小沙弥们对上头的视线毫无所觉,调皮的在折腾佛经说着小话,认真的在钻研佛经做着笔记。
只有一个小沙弥不一样,他既不调皮也不认真,不曾和任何人交头接耳,桌案上摆着写满笔记的佛经,能看出学习态度的端正,可他此时却没有听老和尚讲课,反而扬着脑袋,目瞪口呆地看着佛像上那个娇艳的姑娘。
花灵看着小沙弥,小沙弥看着花灵。
花灵第一次看到这种目光。
终于不再是从魂灵虚幻的身体里穿过,投向其他的事物,而是实实在在落在自己的身上,那双蜜色的眼眸里印出了她的身形。
他看到了她?
花灵从佛像肩头一跃而下,足尖落地,身姿比一片羽毛还要轻盈。
小沙弥的视线跟着她的身形转动。
花灵对上这双清澈的眼睛,心里突然生出一些害羞和害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