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苏索(1 / 2)
月近中天时,山间一片幽黑,月光穿过层云落地,已只剩依稀光亮,零零碎碎地洒在黑暗中起伏的山峦或村落之上。
发黑的血迹露出一道缝隙。他以手指塞进,撬开盖板,深入黑暗的刹那便碰到了活物。
灭门之灾,血遍墙室,而赤身婴孩蜷缩于此,酣睡若无事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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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异二年,七月初六。
苏索并不知一切是从此刻开始的,这个又一次在花台的后巷里看见那个老人的时刻。他佝偻的身躯贴在阴影里,灰白的头发爬满面门,汗珠子在脸上划了一道又一道,像个被从田里捡回来的干瘪草人。
花台以内欢笑声不绝,直冲冲撞入后巷,在苔藓墙缝间回荡不止。苏索朝老人走去,后者登时隐没了身形。
“晚辈再请老先生一盏?”
苏索手里捏着一把钱,那是县令刚给的,“日头当空,怪热。”
花台便是官营妓院,秉承来者皆可入内的理念,有钱就能喝茶,找姑娘聊天或上榻则要另算。只是这地方凭栏远眺时看不见人潮来往,只有连串破败的弃屋。去年新帝继位,在县城附近修建村镇以作住民安置,原本窝在后巷的得了机会全搬走了,剩下的只有流浪汉和破烂的家具。
老人对苏索的话充耳不闻,半天也不再现身。微风卷起巷中气息朝苏索扑来,之中有死水腥、有朽木气,却没有流浪汉身上一贯的异味。
树影摇曳,苏索把钱收了回去,离开后巷,便撞入一团吵嚷中。花台正门有女人哭哭啼啼,县令带着两三个官差也喝不住她,她一边哭,一边一头磕在地上,脑门子跟地面焊死,怎么也不肯起来。
“夫君在此失去踪迹,正是被那人带走了,求大人行行好,翻一翻这台子,没了夫君,民妇可怎么活得……”
花台门前站着几个姑娘,花枝招展,面有难色。有人委屈道:“大人,叫也叫过,找也找过,说那人不在此处,她偏生堵着门听也不听,姑娘们总不能随手拽一个出来给她做夫君吧?”
“你听着了?”
县令的鹰钩鼻子像是随时要叨自己那把胡子,皱眉开口,“本县闻你亲见那人,故才来此,可如今那人并不在花台之中,你又作何解释?若是诓骗本县——”
“民妇不敢,民妇不敢啊!花台女子定是与那恶人一道,将夫君藏起来了,民妇方才见着那人,转头就……”
女人抬起头来,额上扑了一层浮灰,眨眼时大半张脸便都微微一抽,深陷的脸颊让苏索想到正在坍塌的沙丘。她四下观瞧,一眼发现人群内侧的苏索,眼和嘴张大成三个洞:“恶人!大人,便是他,便是此人!!”
人群缓慢地挪开,距离苏索半步远就停下了,对他们而言,这距离已经足够安全。县令朝苏索投来一眼,面色古怪:“你说是他?”
女人连连点头,手指头隔老远已戳在苏索脑门子上:“便是此人!他同夫君交恶,动起手来,民妇还抓了他的脸!”
她的手在空中虚虚一抓,苏索下意识偏头想躲,躲了一半,想起她的手并非当真戳在自己头上,又停了下来。
一匹黑巾沿着左额头向下,斜切山根,压过嘴角,将苏索的右半边脸笼得严严实实,竟似真是在掩饰伤痕一般。女人眼见县令还要说什么,竟然一跃而起,冲着苏索的脸就扑了过来,唰唰声响,女人将黑布整块扯开,原本信誓旦旦的模样却在看见右脸之时骤变。
苏索没有伤痕,没有右脸——连右边的脑壳都没有。黑布遮盖的那半坑坑洼洼,赫然是个木头壳子,剥离的树皮深一块浅一块,几块尚未完全脱落的已扎进头发里。木头壳子的边缘与面皮相连,将皮肤接缝处咬得发白,薄薄的皮层下拱起血管或枝茎之类的组织,细看时活像左右脸只被一条百足钩着,稍微一碰就能裂成两半。
苏索瞟了一眼女人的手,那意思不言而喻。压根没有右脸,谈何抓痕?
女人脸上忽然不见了惊慌之色。县令斥她胡言乱语,只说了两个字,却被她手中短刀吓了一跳。女人反执凶器空挥几下,逼退了官差,眼看就要往县令肚子上去,却突然双脚离地,倒钩向背,整个人在空中翻了个转,结结实实砸在了地上。抓刀那只手被苏索碾着动不得,她也顾不上,只是收起两腿,在地上团成一个球,空出的手抱紧小腿,嘴里发出哨响般的痛呼。
苏索踢中了她的胫骨。就算只是擦过,哨响恐怕也会持续到她被官差拖回官寺那时才能停止。
短刀是普通的,此女却不一定。苏索目光所及,是受惊而相互依偎的花台姑娘,还有早已撤出半条街的人群中隐约出现的女人身影——此世常人该是这般,而非面对县令扯谎甚至动刀者。
“此女随姘头四处行骗,已有多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