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冰与火的哀歌(1 / 2)
夕阳发出纯净的金红光芒,陌生而昏暗,毫无温度。
侯晓峰呼出的热气在夕照光辉中染成金红;陌生的日光,陌生的季节,低温使他禁不住一阵阵激灵。
从不曾有夕阳的光芒照进院子,遮挡阳光的那些建筑不见了,变成冰雹覆盖下的一堆堆隆起,仿佛一座座连塚的白色巨坟。金色寒光仿佛来自遥远的恒星,照在陌生的早已被智慧生命遗弃的行星上,透射稀稀落落伫立着的摩天大楼,从它们一具具骷髅残躯的无数孔洞中斜斜照耀着那一座座白色坟墓,仿佛以奥深莫测的大智慧刻下的墓志铭,只有恒星的光线处于合适的角度照射下,透过那一具具骷髅墓碑才得以显见;
天空无云而湛蓝,蓝得发黑,有稀星闪亮,散发着微颤的寒光;偌大的城市毁于一旦,仿佛无垠的白色旷野;稀疏参差的建筑物骨架还在恒星亘古不变的遥远光线中向谁讲述着早已逝去的文明。
大街和其上的一切都埋在冰雹之下——成行的绿植和路灯、交通管制设备、车辆、一切的一切,偶尔一些突出物,看不出是什么,狰狞而丑陋,似是坟墓中探出的形质化的绝望呼号。
远处的天桥还在,其上的护栏残残断断,路灯的灯柱都不见了。侯晓峰第一次从这个方位看到天桥,注目良久,但他看不到上面破损不堪的护栏,距离太远;他不知道为什么会首先看向那个方向,但他知道自己是无意识又有意识地要看天桥。侯晓峰想到那时,又看向更远处,但那座医院并不得见——或许是因为光线太暗,距离又远,某种意义说,又或许它真的不在了。侯晓峰想到那人,那人模糊又遥远。侯晓峰努力回忆那张脸,试图记起些什么,但那人的一切如同隔着一层不能通透的虚无,再不能感受,也不再引动心中的波澜,那人已属于逝去时空中不再存在的世界。
侯晓峰再回头看那人曾经躺卧多年的房间的方向,那地方已埋在冰堆里,整座房子只剩下一段前面墙壁窗口下方的残缺部分突出冰堆,院墙和围栏都不见了,只在冰下隐约显出一圈低矮的不规则隆起,似是一圈勉强可看出曾经人造迹象的白色圈堰。
穹顶之城忽然变得近在咫尺,夕阳光辉之下发出若隐若现的一道道淡淡的金色弧光。远处的现实没给侯晓峰一家庆幸末日余生的机会,他不敢动手清理很快将要融化的没膝深的冰雹,只能任由它们慢慢融化流走;他们唯一的选择就是继续躲藏在地窖里忍耐等候,直到冰完全融化成水,再作打算。
侯晓峰能找到唯一有用的东西,是一块从烂窗墙下拉出的残破窗帘,他抖掉上面的冰渣,就把半干不湿的窗帘团起来带回地窖。
地面以上再没有侯晓峰一家的藏身之所,地面之下的这一方狭小而拥挤的黑暗空间是他们生命得以延续的全部——吃、喝、拉、撒、躲避寒冷和猎狗人的危险。侯晓峰拿吃空的罐头盛具凑着夜色舀回天降的冰块,化成水喝。
仅有的一块窗帘他们也不能裹在身上取暖,那块窗帘就是他们的卫生间,大小便都拉在上面,水分渗出四面流淌,固形物得以滤存。他们尽量减少吃喝,尽管如此,黑暗而狭小的空间里仍然弥漫着浓烈的屎尿气味;他们摸索着方便,完事后屁股无纸可擦就只能受着,任由秽物在屁股缝里半干不结。他们的双脚沾满了恶臭的粪便,现实却由不得他们顾及这些,阴冷和潮湿逼着他们抱成瑟瑟发抖的一团,彼此依靠,彼此温暖。
每次侯晓峰把地窖盖板掀开一道缝隙透气,就会流进来一阵冰雹融水,直到地窖里的污水没过脚踝,他们不得不凑着外面世界漫进来的昏暗光线从架上取下那些罐装食物,在漂浮着秽物的污水中摞出一块高地,他们或站或坐,仍抱在一起。
冰雹比预想中融化要慢得多,从太空城下望,整个北半球大部分陆地都被白色覆盖,太阳在天空划过的轨道与现实气温极不相符——理应达到的气温与现实的温差超过20?C;天空中的人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北半球如何可能日夜交替之间竟进入冰河时期?
晴空之下,穹顶之城反射着太阳斜照的弧光,在撒满淡淡金光的白色大地上清晰可见,如一颗颗埋在冰雪中的水晶球,零星散布着露出小半部分。
北半球的夜更黑暗了,黑暗却不深沉。许多本该还能看得到的彰显着人类城市轮廓的亮光完全消失了,几乎只有稀稀落落的一块块连绵不断、大小不一的圆形‘星空’,照亮周围一圈在黑暗的夜色中极显暗淡的大地的白底。
因冰雹甚大,就死了许多人。人们长久在外,遍地游行,寻找野狗踪迹;远离穹顶的猎狗人们无处躲避,就死在冰雹之下,或藏身的建筑物中,或在狂风中被卷到远处什么地方。
人群在无遮拦处望见东方的大黑暗,以为即将遭遇暴风雨、晴日出行并未携带雨具不免淋雨,待看清天灾真相已不及寻找避处。
大雹砸散人群,把人砸倒在地,人们在惊惧中丢掉手中的猎具四处奔逃大声喊叫,却没有机会发出痛苦的声音。冰雹如天降碓头舂在人身上,人们就如捣在臼中之物,在冰雹之下变换各种形状和形态;又如踹在酒榨中的葡萄,失去原形,溅撒出鲜红的汁液……
冰雹追上猎狗人的各种车辆,将车辆砸扁,狂风将之吹动翻滚,人就从变形的金属物中流淌出来;那些浓稠之物和殷红的液体被狂风剥离吹散,转眼消失不见。
人类企图向各个方向逃离的飞行物被密集的大雹从空中、云底砸落或在云中撞落,旋翼断折飞去,固定翼一折再折如废纸片被气浪推向远方,那些钢铁巨鸟的躯体还未到达地面就已经解体破碎,它的‘五脏六腑’在高空、低空中抛撒辐射,又在大而可畏的浑浊气流中卷去无踪。
冰雹所过,地表上唯一未被损毁的人造之物,就是那些静默在发射基地当中的宇宙飞船;那些庞然大物如一座座突出洪流中的顽固礁石,不动如山,大雹打在其上,好比击石之卵……
生活在旧造城市中的人们或隔窗、或抬头,远远望见黑暗天象欺临,眼看灾难临头,最初的惊异转眼化为惊恐,尚未生出悔意就倒在冰雹之下,或被压在废墟之中;人们在大声响和大震动中发出短暂而无声的喊叫,顷刻间仆倒在天地的大酒榨中,破碎流淌,很快与各种物质混杂在一起。
没有人知道人们在临死的时候喊叫的是什么,太空城里的少数权限人物后来从全智能系统提供的三级加密档案中知道:许多人在最后的绝望时刻,或呼天唤地;或呼唤各自的神灵;或呼叫心中依赖的亲人;或瞠目定睛直声嘶叫;更多的人抬头向上,发出的是竭力发自灵魂至深之处的咒骂和亵渎。
遍地冰封,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融化殆尽。滴水声仿佛时间永不停歇又永无止境的行走,在漆黑而又狭小的空间中不知疲倦地敲响、回荡;不眠不休地折磨着地窖里一家人疲惫不堪的、早已徘徊在崩溃边缘的精神。
地窖盖板在冰雹中受损,密封不再严实,地面上的融水顺缝漏落,如关闭不严的水龙头,又如沏茶时倒向杯中的细流,滴沥咚咚;水深没过侯晓峰一家所站的平台,他们不得不再摞一层。侯晓峰蹚水为一家人取食物,摸索着漏水的位置用盛具接水。他们脚下的水体里漂满了他们的排泄物,不能饮用,他们只能蹲在所筑的平台上往水里方便,所以平台四周全是他们排泄的粪便。
上方的漏水时刻提醒着侯晓峰头顶世界冰块融化的进度,但那些声音仿佛永远都不会停止!
如因的精神崩溃了,她恶心厌食,以致厌生。侯晓峰就将食物含在口中,捏开她抗拒的嘴;她扭来扭去闭紧牙关,当侯晓峰的嘴唇与她相触,她就软弱下来,顺从地任由他一口一口喂食;直到后来,她变成一只待哺的雏鸟,张开嘴迎接他口中的食物。
安聆也想被喂食,一直都想,想到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