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夜探(1 / 1)
三人出天成卫,过阳和城,继续西行几十里。遥见远处山峰峭拔,满山苍翠。经询问路人,得知此山名曰采凉山,乃大同府之镇山,过了采凉山,便是大同府了。进入采凉山,只觉山中清凉无比,果然不虚“采凉”之名。三人走走停停,经过一片兀立嶙峋红石崖,沿着崎岖山路登攀,不久便登上山顶。
山顶平坦开阔,有一座八角凉亭。亭内立一石碑,早已字迹斑驳,破旧不堪,上书“采凉福地”四个大字。亭下有一人正凭栏远眺,只见那人头戴方巾,身穿澜衫,手持折扇,一副儒士打扮。正摇头晃脑地吟诵:“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吟罢长叹一声,又自言自语道:“昔日汉高祖亲率铁骑,追击匈奴,何等豪气;谁料想被困于此地七日七夜,又是何等仓皇;终以和亲岁贡迎合胡虏,又是何等屈辱。悲夫!惜哉!”宫玉成虽然听得一知半解,却饶有兴趣,便拱手道:“这位先生请了。”儒士忙转身还礼道:“小哥请了。”此人已年过半百,两鬓斑白,模样有些寒酸。玉成道:“听先生所言,这里曾发生过大战,是咱汉人和瓦剌人交战吗?”儒士听了,忙摇头道:“非也,非也,老儒说的是汉初之事,可不是现在,距今已一千六百多年矣。”玉成吐了吐舌头,道:“好久远哪!”儒士侃侃道:“此山曾名白登山,史家所云‘白登之围’,就发生在此地。汉高祖刘邦亲率十几万大军,迎击匈奴。因首战告捷,便轻敌冒进,结果被匈奴大军围困于此,七昼夜不得脱。后用陈平计策,行贿于冒顿单于妻阏氏,才脱围而出。”
宫玉成听得入神,眼前似乎出现当时情景:狼烟四起,征尘飞扬,千军万马,呐喊厮杀。宫玉成又问道:“后来呢?受了这等屈辱,咱汉人皇帝就不想洗刷吗?”儒士道:“后来汉武帝刘彻任用卫青、霍去病等,痛击匈奴,打得匈奴四分五裂。”宫玉成听得热血沸腾,心向神往。儒士慨叹道:“如今瓦剌屡扰我境,烧杀抢掠,罪恶滔天。‘土木堡之役’竟然掳我圣皇,这等屈辱不啻于‘白登之围’。吾辈须众志成城,发愤图强,痛击瓦剌,重塑大明天威!”言下颇为慷慨激昂。
这时,忽听有人高声道:“一个老穷酸手无缚鸡之力,在此妄谈国事,大言不惭。可笑啊,可笑!”只见不远处走来三人,话音未落,就来到亭下。左首之人鹤发童颜,满面红光,行走间衣袂飘飘,恰似仙翁下凡,说话的正是此人。中间之人眉宇含威,神情倨傲,身穿青布长衣,显得气度不凡。右首的是一名黑汉,他身长八尺,体如铁塔,眼小嘴阔,鼻孔外翻,相貌奇丑。
儒士分辨道:“兄台此言差矣!孟子云:‘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古诗又云:‘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读书人文可治国,武可安邦。文者如孔子、孟子、王安石、朱熹、刘伯温等,自不必多言;而诚若周瑜、陆逊、谢玄、文天祥等儒将,又何尝非我辈读书人焉?”
那老翁冷笑道:“狗屁读书人!满口‘之乎者也’,除了能咬文嚼字,别无所长。汉人性若绵羊,软弱无能,再有尔等穷酸腐儒,只知空谈阔论,沽名钓誉,越发不堪了。自古物竞天择即为道,弱肉强食便是理。眼下蒙汉交战,屡战屡败,长此以往,汉人迟早重回大元治下。”
儒士也不动怒,仍慢条斯理道:“作为堂堂汉人,老夫真替阁下感到羞愧。三岁小儿都知道‘忠君爱国’这四字,阁下如此不顾羞耻,竟讲出此番言论。莫非阁下啃食胡寇丢弃之骨头,故而摇尾乞怜乎?”宫玉成听了老翁那番话,心里早有愤愤之意。听儒士将其比作狗犬,心里顿感痛快淋漓,不由地喜形于色,‘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老翁脸涨得通红,勃然大怒道:“老穷酸,活腻了!”说着便欲击打儒士。宫玉成眼前儒士要吃亏,急忙抢至老者面前,两手伸直挡着,冲老翁喊:“为何要打人?是你先辱骂这位先生的,本来就是你的不对嘛。”这时青衣人止道:“游仙翁切莫动气,何必与他们一般见识。咱赶路要紧。”说罢,背负双手前面走了,黑汉也紧跟了出去。老翁余怒未消,一掌拍在亭柱上,只见木屑横飞,竟留下一个寸深的掌印。然后气冲冲地追随二人下山去了。
宫玉成惊得合不拢嘴,看着三人逐渐远去,才长吁一口气,说道:“哎呀,吓死我了!那老翁好大的掌力。”儒士似乎全无惧色,对宫玉成夸道:“甚好!甚好!小小年纪,竟有这等侠义心肠,着实让人钦佩。”看到三人风尘仆仆,便问道:“三位行色匆匆,是要前往大同府吗?”柔溪抢着答道:“是呀,回家找爹娘去。”儒士笑道:“小姑娘好机灵哪!”说着便从行囊中取出几枚果子、鸡蛋等食物,分递于三人。三人都觉得这儒士性情率直,故也不推却,接过便吃。
经攀谈得知:儒士姓辛名思进,乃江南杭州人氏。老叫花问:“杭州离这里很远吧?辛先生来此有何贵干?”辛思进道:“游历至此而已。常言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老儒苦读之余,以残年之身外出游历,增长见识,姑且以慰平生。”老叫花道:“先生逍遥得很哪,一定考取功名了吧?”
辛思进脸色一下黯淡起来,嗫嗫嚅嚅道:“说来也惭愧。老儒年方十六时便是生员。此后每三年大比时皆去应试。算来已考了十余次,可惜次次名落孙山,到如今依然两手空空。”说罢又长叹一声,神色有些颓丧。少时,辛思进又精神振奋道:“明年秋闱之时,老儒再去试试,成败再见分晓。”宫玉成安慰道:“辛先生,明年你一定会高中的。”辛思进道:“承蒙小哥吉言。时候不早了,这就告辞啦。”抱拳道了声“后会有期”,便背起行囊,下山而去。
老叫花听辛思进走远,便对宫玉成道:“江湖险恶,凡事要小心谨慎,你这爱强出头的性子要改改啦。刚才多危险,你知道吗?唉。咱也上路吧。”宫玉成未置可否,想起刚才情形,仍心有余悸。三人也起身下山去了。
再行十几里路,终于来到大同府东城门下。青砖砌就城墙既高又厚,其上门楼、角楼、望楼林立,形态各异。东城门楼雄立正中,显得格外高大恢弘,楼顶挂一牌匾,上书“阳和门”。
三人穿过城门。柔溪显得格外开心,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介绍这里是代王府,那里是四牌楼,只看得玉成应接不暇。经过魁星楼,柔溪急切道:“再往前就是我家啦,咱们快点儿走。”老叫花低声道:“柔儿爹娘情况未明,这样鲁莽前去极为不妥。从现在起,你俩小鬼都须听我老叫花的。”玉成点头道:“尤伯伯说的是。”老叫花带着柔溪躲在僻静之处,让宫玉成先去打探打探消息。
宫玉成寻到罗府门前,只见大门紧闭,两张封条赫然贴在上面。正巧路过一名老者,宫玉成急忙上前作揖,道:“老人家请了。请问罗府发生了什么事?为何要查封?”老者上下打量了他,小心翼翼道:“你是他家的什么人?”宫玉成“呵呵”一笑,故作轻松道:“我也是过路人,只是瞧见这门上贴着封条,觉得好奇,随便问问而已。”老者叹了一声,道:“罗大人已被冤死,听说家眷被流放了。可怜哪,好人没好报呀!”宫玉成心里一惊,忙道:“可是真的吗?”老者道:“有何不真!官府告示写得明明白白,老汉也曾看过。”说罢,摇着头去了。
宫玉成心凉了一大截,这该如何与柔溪说呢?心情无比沉重,拖着灌铅般的双腿往回走,好半天才回到二人身边。柔溪急切地问:“玉成哥,怎么样?我爹娘在家吗?”宫玉成不知该说什么,满是怜爱愧疚之情,眼泪不争气地留下来。好一会才吞吞吐吐地道出实情。柔溪满心欢喜顿时化作伤心失望,蹲在地上哭了起来,呜咽道:“爹,娘,别丢下我。呜呜——娘,你在哪里?呜呜——”
这几日,宫玉成经历了不少事情,一下子长大许多。他对柔溪道:“柔儿,你爹被坏人所害,咱以后一定要为他报仇!你说好不好?而且你娘还活着,我们可以去找她嘛。”柔溪边哭边不住点头。
夜渐深,因宵禁街上空无一人。不远处一户人家,传来小孩哭闹声、妇人呵斥声,在静夜里格外清晰。柔溪推了推宫玉成,轻声道:“玉成哥,我很想回家再瞧瞧去。”老叫花急忙道:“可不敢去!那可是要犯王法的。”柔溪道:“街上又没人,谁能知道呀!我家后院有一处矮墙,正好爬进去。”宫玉成天生胆大,尤喜冒险,不由得玩心大发,便道:“好啊,我陪你去。”老叫花见阻拦二人不住,只得跟来。
三人来到罗府后院的墙外,发现那一处矮墙早已垒高,难以攀爬,柔溪很是扫兴。宫玉成发现近处有一株垂柳,枝粗叶茂,一部分已伸入院内。他便对柔溪道:“柔儿,我爬树进到院里去探视一番,出来说于你听,可好?”柔溪无奈道:“好吧。”宫玉成动作敏捷,很快爬到高处,沿树侧干来至墙顶,再抓了条结实粗枝,顺着垂落院内。后院内杂草丛生,家什器物四处丢弃,凌乱不堪,一片狼藉。
宫玉成忽然感觉肠肚不适,便寻了隐僻处出恭。解罢正欲起身,忽然听得不远处传来说话声,他急忙隐在草丛中,纹丝不敢稍动。只听一人道:“知院大人,这宅院显然已被搜检过多次,不知可否找到那‘擒龙策’?”宫玉成大吃一惊,原来说话的正是白日凉亭里遇到的游姓老翁。另一人道:“不管落在谁的手里,总会有蛛丝马迹的,这事还须从长计议。行刺之事可有把握?”宫玉成心想,这人必定是青衣人了,只不知道他们要行刺谁。游姓老翁道:“大人且放心,老夫好歹取了他的性命。”青衣人道:“我瓦剌神兵连攻大同六次不下,全凭此人统领之功。若仙翁真能除掉此敌,那可是奇功一件。他日我们长驱直入,重占汉人江山,再论功行赏,保证仙翁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游姓老翁谄笑道:“好说,好说,全仗知院大人提携。”青衣人道:“到前院会了哈尔巴剌,咱们走吧。免得耽搁久了,露了行藏,坏了明日的大事。”
宫玉成躲在草丛中,屏了呼吸,听得二人去了前院,良久无动静,想是已经走远。他无心再留在院中,慌乱沿着原路翻出墙外,老叫花和柔溪还在原地等着。柔溪迎上来道:“玉成哥······”宫玉成忙打断道:“别说话,快走!”三人向北疾行行了一里多地,躲进一处破庙,发现并无人追来,才惊慌稍定,都大口地喘起气来。
老叫花道:“成哥儿,发生什么事啦?”宫玉成喘了口气道:“白日里见到的那三人也在院里,幸亏没被发觉,不然我小命儿就没啦。”老叫花道:“他们在干什么?”宫玉成道:“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老叫花疑惑道:“是什么贵重之物,让他们深夜前去寻找!”寻思片刻,便问柔溪道:“柔儿,你可知道吗?”柔溪摇摇头。老叫花又道:“你和你爹分别时,他可曾交代过你什么?可曾有什么稀罕物交给你吗?”柔溪又摇摇头,随后问:“尤伯伯,怎么啦?”老叫花淡淡道:“没什么。今天也累了,都睡会吧。”说完就独自睡去了,不一会便鼾声如雷。
柔溪躺在玉成身边,也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偶尔呓语喃喃。宫玉成却辗转反侧,不能入睡。他想到此行目的是为柔溪寻亲,谁料却是这般结果,真不知今后该如何是好,不由得心烦意乱。这般静静地躺着,胡思乱想了很久,渐渐有了睡意。朦胧中,他似乎听到老叫花悉悉索索起身,随后走出庙外小解······后来,他沉沉地睡去,便什么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