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十个铁环(1 / 2)
1996年,我从省警校毕业了,大家知道,曾经有三根大头针被人扎进过我的脑袋里,我虽然幸运地逃出生天,但却莫名其妙地喜欢上与铁有关的东西。
比方说玩具,我们小时候很少有大人给小孩买玩具的,但我们从来不缺玩具玩儿。我们自己用木头制了陀螺,弹弓;用泥巴造了响哨,战车;还有诸如跳方格,扔沙包,斗鸡等等。我呢,对这些不太感兴趣,只喜欢滚铁环玩儿。直径大约四五十公分的圆形铁环,一旦抓握在我的手里,那种金属的质感顺着我的手掌传导到我的全身,令我全身的细胞如同毛发遇到静电那样嗤啦一下子跳跃起来,兴奋起来。我握稳铁钩,推动铁环在地面上滚动,可以熟练到能在铁环快速滚动的时候“刹车”,也能左右手倒腾,还能跨越砖头、小沟等障碍。滚上了铁环,我会忘记周围的一切。哪怕后来上了中学,我也时不时推着玩玩,据养育我的大姑统计,从小到大,我姑父大约给我焊制了十几个铁环,这些铁环有圆铁的,有扁铁的,有白铁的,有黑铁的,有生铁的,有熟铁的,每一个都曾经和我形影不离,让我爱不释手。填报高考志愿的那天,我在郊外新修的大马路上滚铁环忘记了时间,大姑找不到我,便自作主张给我报了省警校——瞧,冥冥之中,昭示着我的一生都将于钢铁相伴——钢铁的枪械,钢铁的身体,钢铁的意志,钢铁的精神。
我刚到刑警队报到的时候,你们说巧不巧,我碰到的第一个人就是鲁警察。当然,我不认识他,但他“认识”我。我在屋里还没站稳,他就像驴推磨似的围着我转圈,左胳膊搭在右臂上,右手摸着下巴,像观察一具尸体一样分析说:“嗯,蹇大龙,你是龙凤集蹇庄人吧,我咋知道?因为全县只有蹇庄人姓蹇。如果我没猜错,你就是那个失踪的蹇会计的大难不死的儿子。我咋知道?因为蹇庄叫蹇大龙的,共有三个,一个是1964年出生的,从你的相貌看,太年轻;剩下两个嘛,只有你最符合,因为你自小随你大姑在县城里生活,身上一股子城市味儿,早就没有蹇庄农民的气质了,”说到这儿,他停下了脚步,往我身边靠了靠,“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请问你是——”我很惊讶他对我以及我们蹇庄的情况这么熟。
“你就叫他鲁钢炮吧。”屋里的人哈哈笑起来。
鲁钢炮自然是叫不得的,鲁警察叫鲁号召,今年四十四岁,是我们刑警大队下面第一小队的小队长。后来过了很久我才知道,鲁号召之所以被人称作“鲁钢炮”,是因为他的性格暴躁,一点就炸。办理我大失踪案件的时候,那时他还很年轻,因为让刘瘸子蹲马步,刘瘸子骂了他一句,他一脚把刘瘸子踹倒,刘瘸子也是个死性子,再也不愿回答他的任何问题,从而失去了破案的最佳时机。
鲁号召似乎不以为意,他的脾气照旧急躁,该怎么办案还怎么办案,尤其对那些屡教不改的惯偷和调戏妇女的流氓,鲁号召有办法“治理”他们。除了“蹲马步”,还有几天几夜不让人睡觉的“车轮战”等等,那些小偷和流氓大都是外强中干的货色,谁都不想落在鲁号召的手中。
如果让我给为鲁号召做个评判什么的,我只能表示沉默。因为那个时候,大家都是这么办案的,道理谁都懂,“进来”的人可能有罪,也可能无罪,可能是村姑,也可能是白骨精。
我的几个师哥师姐给我打预防针,不要选鲁号召作为自己的师傅,说鲁号召办案是有一套,但性格急躁,为人处事不懂周圜,跟着他混,“前途”暗淡。但一想到我们父子二人的案子他是主办,拜他为师是贴近案件真相最好的选择,至于所谓的“前途”,本来也不是我追求的目标。
鲁号召带我办理的第一个案子并不难,我们县酒厂月底与银行对账时,发现银行账上少了一万元现金,反复核对了好几遍,问题出在一笔九万元的回笼货款上,等他们准备去找那个叫王家举的现金会计过来问问时,王家举如同人间蒸发一样不见了。
我进入这个案件时,王家举已经被我们侦查员从邻县他的一个远亲家中抓捕回来了,但在给王家举的罪名定性时,我们队里出现了两个争议——因为王家举所在的酒厂刚改组为股份制公司,是按改组前定他贪污罪还是按改组后定他职务侵占罪,这是第一个争议。第二个争议是,如果按照职务侵占罪立案,职务侵占罪的立案标准是一万元钱,戏剧性的是,从王家举院子里的石榴树下起获的一万元钱中,有三张是假币。争议就在那几张假币上,刨除几张假币,王家举立马就可以回家,他的家人也愿意赔偿损失以求得酒厂的原谅。
有一天,其他人陆陆续续下班了,鲁师傅问我,你怎么还不走?我说师傅不走徒弟咋能先走,再说我大姑他们一家都回上海了,我回家一个人怪冷清的。鲁师傅说,既然这样,那你过来咱们分析分析这个案子。
“大龙,如果让你办理这个案件,你怎么给他定性?”
“我觉得王家举就是贪点钱财,又不是杀人放火,强奸抢劫,还是让他悔过自新最好。”
“大龙,一万元可不是小数目,你现在的月工资不会超过三百块吧。别看经济案件不直接危害人身安全,但它却破坏经济秩序,危害经济运行的健康发展,同样涉嫌了刑事犯罪。”
“那师傅你认为呢?”
“我认为他是贪污罪,虽然案发是在酒厂改组后,但那笔钱是在酒厂改组前贪污的,酒厂改组前是公办企业,王家举是厂里的工作人员,怎么能定职务侵占罪呢?”
在后来的几次案情分析会上,鲁师傅依然坚持要按贪污罪处罚王家举,尽管有很多人包括几个领导前来说情,但都被鲁师傅的一句“你们想让我办错案件背个处分吗”给挡回去了。
不知是谁给关在看守所里的王家举透了信儿,王家举一听自己犯了贪污罪,有可能判处五年以上的有期徒刑,在辗转反侧了几个夜晚之后,做出了一个惊人之举——
“报告!我要立功!我要检举!”
由此把一个刑警大队几年未破的恶性枪杀案件拨开了一丝迷雾。那些原先认为师傅不识抬举、不识时务的某些同行,甚至扬言要给师傅“好看”的王家举的兄弟姐妹,全都哑嘴了,噤口了,我们局的局长见了鲁师傅,那眼神就像多年未怀孕的妇女突然有了喜一样,满满的都是笑意。
1994年4月5号清明节,几户扫墓的人家在远离县城的一处坟地里,发现了一具年轻男人的尸体。刑警大队以最快的速度出了警,经市县两级法医勘验,死者是头天晚上九点至十点间,被人用一杆猎枪击发的霰弹贯穿了心肺,因出血过多休克而亡。现场除了三枚12号弹壳和一些叠压的杂乱脚印,并没有提取到其他有效信息。刑警大队分别从枪械和死者两个方面做工作,得知死者是一个刚接班的新华书店的营业员,上下班两点一线,同学朋友之间不仅没有人持有猎枪,他们甚至从未见过真实的猎枪。刑警大队又从他父母的社会关系入手,他父母卖了一辈子书,他只一个姐姐,也在新华书店卖书,他们社会关系简单,不具备涉枪的主观意识和客观条件。当年我师傅他们走访调查了将近一个月,也未查到与案件相关的蛛丝马迹。该案就成了悬案。
按照王家举交代的线索,我们提审了王家举的老婆张道兰和张道兰的侄子张强。王家举说,1994年4月4号晚上11点多,他像往常一样散了酒局回到家里,他说,没办法嘛,酒厂的会计,经常陪着客户喝酒,他也是身不由己,每次都是不醉不归。那天晚上回到家里,他在堂屋里坐了半天也没见他老婆的影子,他口渴得慌,就去锅屋(厨房里喝水,结果听见他老婆张道兰和她的娘家侄子张强躲在锅屋隔壁的卫生间里嘀嘀咕咕说着什么,等他推门进去,他虽然醉着,也能感觉到张强神色不对,而且穿了一身他的衣裳。见他来了,慌慌张张走了。第二天就传出有人被枪打死的消息,他联想到头天晚上张强鬼鬼祟祟的样子,立刻回了家,但是张道兰坚决否认是张强所为,又因为张强毕竟是自己老婆的亲侄子,他尽管心存疑虑,也没有继续追问过此事。
他交代说,他知道张强以前在河北sjz打过工,也听张强亲自说过,他曾专程去过一趟河北白沟,买了一杆hlj某厂生产的双管猎枪,说是留着打猎用。上世纪八十年代至九十年代初,爱枪的人都知道,河北有个白沟市场,有人从事猎枪交易。因此,对王家举此说,我和鲁师傅都没有表示异议。
王家举接着交代说,他认为“45”枪案就是张强所为,最重要的一点,张强曾经被人介绍给被害人的姐姐,遭到过被害人的激烈反对。
事关重大,我们立刻分别传讯了张道兰和张强。张道兰是一位长相普通衣着也很普通的中年妇女,对发生在两年前的那桩震惊县城的枪杀案,我们略一提起,她便连说知道。接着我们直言不讳,直奔主题,说他丈夫王家举戴罪立功,检举揭发她的娘家侄子张强是1994年“45”案件重大嫌疑人,请她把张强当天晚上的所作所为详细地述说一遍,如果知情不报,隐瞒包庇,将要依法承担责任云云。
张道兰没有我们想象的紧张恐慌等表现,倒是有点吃惊,她说你们不要听王家举胡吣,王家举一直对她娘家侄子张强讨厌反感,是因为张强曾经和她一起捉过王家举的奸情。张道兰说着气愤起来,说王家举贪污的钱弄啥去了,还不是养婊子去了,自己蹲班房,还想拉个垫背的,不就是想报复她和她的侄子吗。
“请你说说4月4号那天晚上,张强为什么去的你家,又为什么换穿了一套你丈夫的衣服?”
张道兰眉头紧锁,似乎在尽力回忆往事,过了一会,她说,具体时间是不是4月4号她拿不准,但是两年前有一天晚上,张强确实浑身透湿来过她家,她问他怎么弄成这样,张强说和几个朋友偷鱼去了,结果在鱼塘边就被人堵住了,幸亏他跑得快,侥幸没被捉住。她说当时她就骂了张强一顿,给他找了一套王家举的干净衣裳让他换了。张道兰说,当时王家举确实问过这事,但她因为张强在某企业当着保安,张强又千叮咛万嘱咐不要让她告诉王家举,而且王家举在外头“养小”让她特别寒心,她就把这事隐瞒了。
在张强这边,他叙说的基本和他姑姑的一致。当我们问他4月4号为何不上班,整天都干了什么时,他低着头半晌不语,鲁师傅似乎知道他的顾虑,鲁师傅说,你放心,只要你是清白的,我可以担保你的保安工作不会丢的。张强方坐直身子说,那天他的一个sjz的朋友来看他,他就借口回老家扫墓请了一天假,中午约了另外几个朋友在一起小聚,大约三四点光景,不知是谁提议,说东风鱼塘的工人这几天都回家上坟去了,不如去鱼塘偷几尾鱼晚上煮鱼汤喝。借着酒劲,他就跟他们去了。起先都很顺利,就在他们抬着一兜鱼快要离开鱼塘拐上大路时,被鱼塘老板追撵上了……他说他那几个朋友都没有正经工作,只他一人当保安,他为了保住饭碗,只好舍下他们,拼命地逃了。
我们前去外围调查的同事反馈回来说,偷鱼事件基本属实。
“说说你和被害人姐姐是怎么一回事。”鲁师傅给张强点了一支烟说。
“别人介绍过我们俩认识,我们就见了一面。我承认我很讨厌她弟弟,这是有原因的——她弟弟非常喜欢他的一个同事,这个同事据说对他像大哥哥一样厚道可亲,而且有意要做他的姐夫,已经去他家里很多回了,只是没有挑明。他把我当成程咬金了,嘲笑我是农村土包子、土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但我绝对没有害他。”
“这要靠证据说话,你现在把你那杆猎枪交出来,我们要检查一下。”
我们在张强租住房屋的床底下,找到了用蛇皮袋裹扎了好几层的那杆双管猎枪,在把猎枪送到省里进行技术鉴定结果未出之前,按照当时的规定,他得留在看守所里待几天。从他住处返回看守所的路上,鲁师傅明确告诉他,他的这杆双管猎枪不会再还给他了。
“为什么呀,我的猎枪是光明正大买来的,正儿八经的hlj‘鹰’牌呢,你怎么给我没收了?”
“个人是不允许持有枪支的,即便是公家单位,也要在派出所备案。你在派出所备案了吗?”
“没有……”
“这不结了!涉枪犯罪严重威胁人民群众的生命和财产安全。‘45’案件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几发霰弹打出去,一条鲜活年轻的生命没有了。猎枪也是枪,只要私人手里还藏有枪,就会有人遭到祸害。”
车到看守所,鲁师傅给张强交待了一些注意事项之后,我们准备回去了,张强犹犹豫豫喊了一声“鲁队长”,待鲁师傅转过身来,张强吞吞吐吐说道:“上回我们一起偷鱼的一个朋友告诉我,说他认识一个叫‘大眼’的人手里有枪,不知是不是你们要找的人……”
鲁师傅立刻瞪大了眼睛:“是猎枪吗,单管的还是双管的?”
“好像是双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