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卷 如意夫人(1 / 2)
她的表情云淡风轻,说话的语气平静而略带伤感,可是只有她才知道,她伤感的并非自己性命难保,并非自己的一路踽踽独行孤立无依,而是她居然从心底里生出一丝莫名的焦虑。
——她害怕失败吗?她担心凭自己一人之力,倘若再次撞到宋问玉那样的高手,几无取胜之法吗?
——她好像是,但又好像不是特别担心和害怕这个问题。
——她更多的,只是忽然有点不甘心再像以前那些杀手,远远还没活到她假扮的这个老者身份的这种年纪,便在江湖上湮没无闻,消失得干干净净。
——她自十岁出头一点便开始便跟着组织生活在一个小岛上,极少与外面的人接触,除了重复不断的严格训练,以及每过一段时间便回到陆地上根据订单需求完成各种各样的杀人任务外,她这一辈子,似乎从加入组织之后,便居然好像是空白的。
——没有痛苦,也没有欢乐,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普通人所经历过的那些苦闷欣喜,那些悲欢离合,那些为了一日三餐的各种愁苦、甜蜜以及那些柴米油盐酸甜苦辣,她全都没有。
这是她以前脑海里从未浮现过的念头。
——以前的她天不怕地不怕,生不怕死不怕,组织指令她刺杀什么人便去刺杀,从未考虑过自己安危,从未忧虑过是否能完成,从不为行动失败的后果担忧,也不为未来发愁。
——这是不是因为她已经开始老了?
——是不是一个人开始老了,就会多出莫明其妙的想法?
“你的意思是说,从此刻开始,我们要正式联手?”
“至少在出城之前,我们一定要联起手来,不能分开。不仅不能分开,还要做到寸步不离。”她说:“你的组织得知你中了宋问玉的毒蕨藜,可能认为你早已毒发身伤,而我的组织在派我进城之后,也一直音讯全无,因此我们一定只能靠自己才有活命的机会。”
自出道以来,燕小山还从未与其他人联手过,更别说是另外一个组织。
眼前这名女人虽然救过他一命,但他对她却还是一无所知,他又怎能轻易应允与她联手?
组织严令禁止与任何外人合作,未经组织许可,擅自与外人联合行动,就算成功了,也等同于背叛组织。而背叛组织唯一的下场,就是死。
——同样是死,又何必多此一举?
——可是倘若不和眼前这名女人联手,又如何能够杀得了富贵王?
——倘若无法刺杀富贵王,那么不管组织是否已经放弃了他,或者是否已经暗中中止了行动,他的最终结果也只能是死,因为他的组织绝对不会允准一名行动失败并且违背组织意志的人活着回去。
——组织提前命人杀掉接应他的人,便是要切断他与城外的联系,让他就算死,也必须死在城里。
屋外的风终于停了,四面一片死寂。
她无聊地把玩着手里的小刀,这把小刀已随身跟着她有五六年了。
这把刀子平时并没有什么用,但刚才却替燕小山挑掉过肩上的铁蒺藜,也曾经在最危急关头,瞬间割裂敌人的咽喉,救下自己一命。
忽然,她手里的动作顿住。
没有声音。
至少,她听不见四周围有任何异响。
然而,她又明明白白地意识到,某种非常诡异、非常可怕的危险正在一步步悄然接近。
多年的训练和拼杀,已让她像荒野里的野兽一样,拥有超乎常人的警觉。
燕小山一动不动坐在她面前,手却悄然按住了剑柄,显然跟她一样,也忽然感受到了某种威胁。
——天还没有亮,离天亮应该还有两个时辰。
——难道这栋房子,也和燕小山组织安排给他的藏身之处一样不安全了?
依然没有任何声音,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危险也在一步一步接近,但天地间却有如末日来临一般,陷入无穷无尽的死寂之中。
她僵着身体,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不知不觉间,额头已沁出冷汗。
良久,一阵不大不小的风自一扇破窗上吹进来,火折的光明灭跳跞,似乎还吹落了窗台上一些灰尘,她手中小刀终于朝着迎面吹来的风射出。
夺的一声,窗外仿佛有人影晃动,恰好手掌位置被刀子牢牢钉在窗框上。
风吹动了窗外的人。
这个人的手掌被刀子钉住,身体却犹在风中轻盈起舞,就像幽灵一样,既没有重量,也没有痛觉,更没有任何嘶喊惨叫发出。
轻飘飘的人影在屋里烛光的映照下,发出了淡白色的光,竟然似乎只是一只纸剪的假人。
她的人急速跳起,足尖在紧闭的大门门背木板一点,人却从窗口窜了出去。窜出同时,她还不忘探手收回窗框上的小刀。
身子还没有站稳,淡淡的月光下,就有四条人影朝着她闪电般奔来,她来不及看清对方是什么人,右手一篷银针射出,人影中针,银针穿身而过,速度却没有半丝阻滞,依旧向她扑去。
燕小山紧随在她身后,也从窗口跳到屋外,举剑一挥,四具本已千疮百孔的人影骤然撕裂,碎成了漫天飞舞的纸屑。
又是四只纸剪的假人。
纸屑在空中随风翻飞,忽然迸发出耀眼的白光,剧烈燃烧起来,并冒出了大量乳白色的浓烟,瞬间将方圆五米吞没。
燕小山仓促间拉住高樱,急退出几丈,才总算没有被火焰燎到。
火光急促灿烂,光彩夺目而又极其短暂,片刻间又化成了灰烬。
灰烬落尽,浓烟散开,半空中又缓缓飘来四具纸人,正面对着他们,似是随时又要向他们扑去。虽然只是一张纸剪的纸人,但纸人手足挥动踊跃之间,已仿佛具有不可抑止的生命。
如鬼魂般飘忽不定的纸人,竟然能够立足于半空之中,这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了。
难道这些纸人真的就是人死后所化成的厉鬼?
燕小山忽然欺近几步,闪电般挥剑,攻击的却并非纸人。
纸人就像长了眼睛,同时四散弹开,但有一具速度稍为慢了一点,却忽然如断了线的风筝斜斜飘落地上。
高樱这时才注意到,每一具纸人的手足之处,各连接着一根长长的银丝,银丝抽弹起伏,纸人便跟着做出跳跃、旋转、攻击等各种动作。
银丝如泉水般精澈透明,纵然在白天,也很难被人发现,何况是在昏暗的夜色里面。
燕小山所攻击的目标不是纸人,而是连接着纸人的银丝。
她曾见过福建民间一种传承千年的悬丝傀儡戏,每具木偶身上系有十几支甚至几十支细线,由戏班中工于此技之人躲在幕后操作,凭借精湛娴熟的手法,令弦线控制下的木偶做出大量细腻逼真的动作,宛如活人表演。但是木偶毕竟是由木头雕成的,具备一定的重量,纸人却轻如鸿毛,完全无处着力。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她想都不敢想,这世间居然有人能以一根比头发还细的丝线,远距离操纵一具薄如蝉翼的纸人。
更奇特的是,纸人在破碎之后,居然还会猛烈自燃。
屋外不远处,有一片小树林,树林的最前面,是一棵枝叶茂密的古槐树。
不知什么时候,古槐树上已升起数盏孔明灯,纸人飘落之时,灯光同时燃起,照亮了树下一方天地。
树下有人。
一个脸上化着淡妆的女人,头上插着一枝淡黄色的小花,身着素衣白裙,看起来眉眼淡如远黛,神情更是渺似轻烟。
这个女人的年龄已经不算年轻了,眼角已经长出了细细的鱼尾纹,但也绝对不老,容貌并不算特别漂亮,却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味和气质,让人一眼望过去,便再也无法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