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卷 童子(1 / 2)
高樱勉强忍住后背肌肉撕裂般的疼痛,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走出了彩云府的大门。两名守门的黑衣人面无表情,并不理睬她,只等她出了门,便立即又将大门紧紧关闭。
门口两侧各耸立着一只半个人高的石狮子,富贵王好像很喜欢狮子,几乎每一位夫人的府邸大门都会有两只石狮子。
天色尚早,太阳犹未升起,天空阴沉如墨,空气中弥漫着几分冬天的萧索之意,冷风扑面而来,从她的领口倒灌进去,令她后背的伤患更是刀割般疼痛。
大街上死气沉沉,一望不见人影,更没有了往日街头卖早餐点心的摊主们和卖肉菜水果的小商贩们的热情吆喝声。自从城里全面戒严之后,除了巡街的人员之外,所有人都尽量避免出门了。
她走出没多远,又在一堵墙面前站住,墙上贴着两张崭新的告示,上面画着一名面骨清秀剑眉星眼的三十岁左右男子和一名发鬓斑白满面愁苦的老头,明显就是她和燕小山。
此刻,曾经频死的燕小山已经获救,并且一转身成为燕家高高在上锦衣玉食的公子哥,而她却依旧只是一名落荒而逃的无名女刺客。
——这是一个多么大的讽刺,她曾经天真地以为他们是同一类人,他跟她一样只是一名毫无背景身世凄凉的亡命杀手,没想到却是天差地别身份如此悬殊的两个人。
在二十多天前,她如往常一样住在福建一个小县城一间偏僻的农舍里,虽然身上的旧患已经愈合,但却好像患上了风湿,一直浑身骨头酸痛,因此经过组织批准可以暂时不用回岛,忽然却接到秘密消息,她的组织全员失踪了,随后她又听说县城里唯一的傀儡戏戏班的女老板如意忽然撇下戏班,单身远赴长安,因此才马不停蹄地赶过来,试图从她身上解开组织失踪之谜。
若干年前,她便怀疑这个木偶戏班与她的组织存在着某种特殊关系,只是苦于没有证据,而且,姑奶奶和青姐也不允许她去打探过问这种事情。
刚刚进城,她忽然却接到了由组织发出来的刺杀富贵王的指令。
她的组织与每一名成员都有不同的联系方式和独特暗号,所以她通过这个方式和独特暗号,可以确认这个指令绝对是由组织发出来的。
想要刺杀富贵王,可以说是一件比登天还难的事情,她几乎连富贵王是长什么样子的都不知道。因此,她并没有着急动手,而是假扮成一名沿街叫卖馄饨的老者,日日穿梭于长安城的大街小巷,一边熟悉路线,一边伺机打探有关富贵王的各种情况。
奇怪的是,组织发出了这个指令之后,就没有后续消息了,她也始终是一无所获。
直至昨天下午,她才终于再次收到组织的通知,富贵王即将在傍晚时分前来如意府。她抓紧时间赶到如意府,却在误打识撞之下,居然撞到了同样前来刺杀富贵王的燕小山。
刚开始,他们相互误会对方是富贵王的狙击手,还差点动上手。
等到误会解开,她又发现这场刺杀绝对不简单,长安城竟然同时出现了林盈云和柳无双这些平日难得一见的大人物,而且行动刚开始,负责接应燕小山的人便非常蹊跷地被红衣魔童杀掉,显是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到了现在,种种迹象显示,燕小山表面上是来刺杀富贵王的,但其实却只是忠杀堂的一枚棋子。
更令她惊讶愕然的,这枚棋子居然真的就是声名显赫的世家巨子燕家流落在外的嫡亲子弟。
如果她一早知道这件事情如此复杂,她一定会及时抽身而出,避开这场大人物之间的争斗,因为这些人的利益纠缠本就与她无关。
可是不知什么原因,在林盈云出手相救燕小山之前,她却一直不忍离开。
甚至,为了让他心安理得地接受自己留在他的身边,还灵机一动编了一个故事,谎称自己身中红粉骷髅岛的奇毒,如果不完成任务,唯有死路一条。
在面临生死关头时,她明明知道留下来于事无补,自己根本对付不了黑白二道,却还是心存侥幸地决定与燕小山一同面对。
现在再回头想想,倘若她一早知悉了他的身份,并且知道燕家早已委派林盈云前来接他回家,或许她只会迅速离开,而不是奋不顾身地抱着他一路跑到那座荒宅里,还差一点死在黑白二道手里。
她只觉得自己妄称组织最好的杀手之一,却真是傻得过份了。
离开陶夫人那所小院子之时,林盈云已将大致情况告诉了她,并希望她暂时留下来,最好是跟他和燕小山一起走,但她却更加不愿意留在那里。
她一刻都不想再呆在那里。
——可是她为什么要走?她又能去哪里?
当她第一次接到红粉骷髅岛所有人员消失无踪这个消息时,她首先浮上心头的不是惊诧、愤怒和痛苦,而是一种茫然失措的无助和失落。
她的心在刹那间竟是完全空的,就像空空荡荡迷迷蒙蒙的一片荒野。
——她想到的是,从今往后,她可能再也回不去那座海岛了。
——从某种意义来讲,当她们所有人神秘失踪了,她便已经是一个无“家”可归之人。虽然,她从未在口头上将那座海岛当成自己的家,但在潜意识里,那里毕竟是她唯一可靠的栖身之地、容身之所。
——现在红粉骷髅岛忽然不复存在,那座海岛也已经一片荒芜。
——除了组织之外,天地之间她没有任何亲人朋友,也几乎不认识任何一个人,更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可去。
——当年父亲出海遇难后,她曾经短暂独自生活过半年多时间。那半年多里,令她最为伤心难过的,不是一日三餐不保,也不是同村小孩的白眼和歧视,而是每一天里从早上起床到夜晚睡觉生死无人过问的那种刻骨铭心虚无茫然的孤独感。
——她比任何人都敏感,也更加害怕孤独,所以她也比任何人都更依赖组织。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迟迟没有离开燕小山也与此有关。毕竟,燕小山是她来到长安城所认识的第一个人,某种程度上还可以算是她的“伙伴”。
至于燕家会不会与忠杀堂联手,又会在多大程度上配合忠杀堂,富贵王究竟能不能抵挡得住两家的围攻,又或者是挟林盈云和燕小山为人质,令燕家最终放弃出手,还有林盈云究竟只是来带领燕小山回家,还是另有意图,柳无双这名瞎子这次来到长安,除了想要抓住她,是否还有更重要的目的,这些她通通并不关心,也可以说与她关系不大。
她最初涉险进城,目标非常明确,就是想弄清楚如意远嫁富贵王这件事是否与组织无故失踪有关。
她现在最关心的,就是组织的人究意去了哪里。
她们是活着,还是已遭不测?倘若已遭不测,凶手又会是什么人?
从内心上,她对这个组织的所有人都没有太深的感情,因为那里的每一个人都非常冷漠,尽管一起生活了很多年,却每天除了训练、吃饭、睡觉和外出执行任务,几乎从不闲聊,而一直代替姑奶奶负责管理她们的青姐也是不苟言辞,甚至有时候可以连续几天不发一言。
而姑奶奶却是很少在她们面前出现,她有时候,甚至怀疑姑奶奶究竟是不是真实存在的人。
她至少花了五年时间,才总算适应了她们那种沉闷阴郁的生活。
但是,她又从骨子里信任和依赖这个组织,无论如何,她毕竟是在那里长大成人的,那里就是她赖以容身的地方。如果没有姑奶奶收留她,当年才十岁左右孤苦无依的她,根本无法想像后面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所以既然她还活着,至少也要为这个组织做一点事情,也算是对姑奶奶的养育之恩、对这个组织的长年收容有了交待。
她站在那里,仔细察看着燕小山那张描绘精致准确的相貌拼图,越看越是心生感慨。凌晨时分,她和他并排躺在地上,而黑白二道正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猎鹰一样窥视着它的猎物,她一度以为他们俩人必死无疑了,最后却又变成了这个结局。
从此以后,她应该再也见不到燕小山了——当然,倘若她能活下来,或许就算见到了,他应该也认她不出。
——或许就算他能认出,他们也会装作互不相识,因为自今日之后,他们就不再是同一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