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朝廷惊变(一)(2 / 2)
“嗯”崇祯淡淡回应,期待的目光扫来扫去,似乎要看透他的内心一般。
沉吟了片刻,范景文继续道:“孙督师,是如今朝廷唯一能力挽狂澜之人,臣请陛下千万不可轻易舍去,如今前线局势危如累卵,贼势浩大,如无详尽破敌之策而贸然出兵必遭败绩;而孙督师标下皆新募之兵,若士气一泄,则再无战力可言也,彼时,外临强敌,内无强援,则局势危以;若孙督师有失,则陕西或难以保全,若再欲反转局势就难了。”
说到这里,范景文口气中似有哭腔的道:“请陛下速降旨,令孙传庭紧守潼关,以待后援,待缓过这口气来,再寻机与贼决战,定能获胜。”
“臣肺腑之言,请陛下明察!”
说罢叩头俯首不语。
“卿以为援兵何出?”崇祯还是很平淡的样子,轻轻的问道。
“可调山西,大同,宣府诸镇兵马火速驰援潼关,臣亦可于京师附近招募新兵,勤加训练,可为后续驰援准备。”
“如今,国库尚有存银不足百万两,南方各省秋税还需数月才能到达,现在我大明举国之力就这区区不足百万之数了。关外建虏还蠢蠢欲动,山海关吴三桂催饷的折子一天一封,各镇兵马调动也需银饷激励,卿又要募集新兵,京师大疫正值关键时刻,也需投入大量粮饷,以爱卿之见,这些银子哪里去弄啊?”
“这……”范景文持续沉吟起来。
“朕已两次组织纳捐,可所得寥寥,勋贵官吏纷纷变卖家产,却仍无所得,卿可有良策啊?”
“前岁,朕欲征商税,以充辽饷之不济,奈何满朝皆怨,朕实无奈,只好又加派向普通百姓收取,如今百姓揭竿而起,恐今岁北方税银无着(zhuo矣,卿可有良策教朕啊?”
范景文良久无语,半晌,哭泣拜服道:“臣智浅薄,不能为朝廷分忧,臣之罪也,请陛下降罪。”说罢大哭失声。
说白了,崇祯的意思很明确,那就是如今,调兵调不动,征兵没钱征,税收收不上来,百姓还全反了,你给我出个主意,看看咱怎么才能挺过去?
殿内气氛异常沉寂,几乎落针可闻。良久,范景文平复了情绪,思虑半天,忽然抬头,目光惊愕的看向皇帝,嘴角嚅动,却没有出声,崇祯也不回避,目光炯炯的与范景文对视着。
用后世时间,大概一分钟吧,范景文收回目光,声音清澈的问道:
“陛下欲何为?”
“如今北方糜烂,朕屡次下诏罪己,奈何天不见怜,焦头烂额之下,不若举国南迁,至南都,用卿之策,内抚百姓,涤清官场恶习,与民休养生息;外练精兵十数万,整治卫所,清杖田亩,抑制豪强兼并田产,待国势稍起,复起北伐,卿以为若何?”
范景文起初浑身颤抖,逐渐平静,思虑良久,忽然像是下定决心,挺腰直视崇祯道:
“身为大臣,不能仗剑为天子杀敌,虽死又有何益?臣请陛下团结人心,坚守待援。”
顿了顿又说:“昔年于少保力排众议,甘冒风险,阻也先于京师之外,虽历经生死,终与勤王之师逼迫也先退兵而去。”
说罢,又叩了个头道:
“臣以为只要陛下决心早下,未雨绸缪,城中百姓为国之大义或为己之私利,皆必同仇敌忾,若其势可成,定能坚守待援,彼时援兵一到,就是破贼之时也。”
崇祯笑而不答,面带微笑,却不见喜色,亦无怒容,就好似那笑,就好似那笑容只是一种常态而不含有任何意义一样,里面没有赞同也没有反对的意思。就这样,又过了一会儿,崇祯略带玩味儿的语气道:
“卿之思虑不可谓不对,亦不可谓尽对。”
“唉”叹了口气,崇祯继续说道:
“昔年先祖被俘,京师精锐一扫而空,局面似乎与今日颇有相似之处。”
“但卿必知,当时先祖受奸邪蛊惑,急于北伐,成就圣名,所以造成此劫。”
“彼时,国势未衰,府库丰足,万民与国尚能同甘共辱,民势义愤,皆愿杀虏卫国。故,于少保振臂一呼,群起响应,亦是借势而为之,虽有风险,却在可控之内。”
“如今之势……唉!”
崇祯故意叹息了一声,继续说道:“如今之势,闯逆妖言惑众,蛊惑民心,均田免赋,竟使百姓争相投奔,是之为何?皆因万民失望于朝廷矣。”
忽然崇祯转换成白话文继续说道:“一旦民心不在了,犄角旮旯到处都可能伏有里通外贼之人,勋贵官吏家财万贯者比比皆是,却不肯拿出几百两或几千两以资国用,况且朕还承诺,来日朝廷窘况缓解以后会加倍偿还,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还是不肯捐资助国,卿真以为他们都傻吗?都看不清形势吗?他们不助国,就是怀有投敌之心啊,但是朕能因为揣测他们的投敌之心而悉数治罪吗?”
“朕不能,还要哄着。”
说到这里,崇祯又故意停顿了一下,看看范景文。
范景文也好似识趣,跟了一句:“此等叛国逆臣,早晚诛之而后快。”
崇祯满意的摆摆手,然后继续说:“至于小民,皆苦之久矣,闯逆之口号,无论能否兑现,可是在小民眼里,那就是救星般的存在啊,卿可思之,是不是这个理儿?”
说着,又看向范景文。
范景文点点头,刚要开口,崇祯又挥挥手,示意不要讲。
崇祯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
“至于奸商富贾(gu,他们唯利是图而,一听说朝廷收商税,既不管朝廷财政如何困难,也不问商税几何,就吵嚷着抗税,似此等,卿真以为国难之时他们能挺身而出吗?他们只能锦上添花,岂会雪中送炭乎?”
看了一眼范景文,崇祯停顿了一下,似是让他消化一下。
稍刻,崇祯继续说道:“京师如此漏洞百出,卿真以为可以坚守到援兵到来嘛?即使有勤王之师到来,卿真以为朝廷目前有反击之力吗?”
缓了口气,崇祯继续道:“如今关宁军不可动,一旦闯逆突破潼关,陕西宣大山西诸镇就得节节抵抗,也不能分兵进京,川军早已损失殆尽,剩下残余也被张献忠拖着无法与京师勤王,就是有可能勤王,道远路阻,况今河南已失,短期内还是指望不上的。”
“江南诸军,连年征调,如今能长途跋涉来勤王的也寥寥无几,山东刘泽清部,朕几次调兵,均找种种借口按兵不动,卿觉得如今京师能像于少保时那样固若金汤吗?”
说罢,还是非常平静的看着范景文。
“可恨,尽皆不忠不义之臣,实属可恨”,范景文说罢伏首痛哭不止。
“孙子曰: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不管伏地哭泣的范景文,崇祯背了几句孙子兵法的开篇。
看范景文止住了哭声,正在倾听自己说话,崇祯问向范景文:
“卿,可知曹刿论战否?”
范景文一边整理着自己的情绪,一边回忆着记忆里的有关曹刿论战的细节。
片刻后,范景文侃侃而谈:“上问
:何以战?公曰:衣食所安,弗敢专也,必以分人。对曰:小惠未遍,民弗从也。公曰:牺牲玉帛,弗敢加也,必以信。对曰:小信未孚,神弗福也。公曰:小大之狱,虽不能察,必以情。对曰:忠之属也。可以一战。”
这段话的意思就是说:曹刿问:“您凭什么应战呢?”庄公说:“衣服、食品这些生活中必要的东西,我不敢独自专有,一定拿它来分给一些臣子。”曹刿回答说:“小恩小惠没有遍及老百姓,老百姓是不会真心拥戴的。”庄公说:“用来祭祀的牛、羊、猪、玉器和丝织品,我不敢虚报,一定凭着一片至诚,告诉神。”曹刿回答说:“这点儿小诚意,不能被神信任,神不会赐福的。”庄公说:“轻重不同的案件,我既使不善于明察详审,一定依据实情处理。”曹刿回答说:“这是各级官吏尽了本职的工作。可以凭借这个条件打一仗。
崇祯微微一笑道:“卿以为如何?”
范景文踌躇了半天,最后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颓然的说道:“陛下圣明,臣赞同南迁。”
崇祯的目光盯着范景文,敏锐的觉察了什么,没有立即反应,而是等着范景文继续说话。
“臣恳请陛下令臣留守京师,臣定与城共存亡,”说罢又是叩头俯首。
崇祯点点头,然后眉头一皱,捋须沉思,只片刻功夫,忽然眼睛一亮,恢复了神采,问道:“爱卿可知汉之司马迁乎?”
范景文应道:“司马子长乃汉之太史令,因李陵一事而遭受腐刑,然身残志坚,完成了我华夏第一部史书《史记》是也。”
这里解释一句,腐刑就是强制他成了太监。那个司马子长就是司马迁,司马迁字子长。
“嗯,”崇祯点点头,微笑道:“司马迁遭此大辱,几欲寻死,却终未死,却是为何?”
范景文答道:“盖因史记未成而”
“嗯,”崇祯又点点头道:“卿觉司马迁做的对吗?”
“臣赞同司马子长所为,不以名节坏大义。”
呵呵,崇祯满意的笑出了声。
“人固有一死,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这是司马迁说的吧?
“正是”
“如今国家混乱不堪,内贼外寇不绝,朝廷既无内抚百姓以安社稷之能,亦无强军悍将以剿内贼外寇之力,如此多事之秋。卿一开始就说,国家需要人才,需要那种上马能争天下,下马能安黎庶之才,可要寻找和培养这样的人哪是一时一会儿就能办成的呢?而卿正是这样的人才,但是卿却总想着一死以全你自己的名节,眼瞅着国家这么多事你都顾不得了,这不是罔顾国家大义吗?卿何以教朕?”
说着,深邃的目光炯炯有神,看着范景文。
范景文已经明白了崇祯的意思,俯首想了好久。
崇祯非常有耐心,他知道范景文的心里也在激烈挣扎,他只是耐心的等待着结果。
终于,范景文低声哭泣着叩头道:“陛下一语,惊醒梦人,陛下乃圣明之君,臣愿唯陛下之命马首是瞻!”
说罢起身,重新跪下,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一刻,崇祯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历史的尘埃,那目光坚定且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