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香(一)(1 / 1)
槐香
作者:安宁
我妹妹槐香出了中学校门,走在回家的路上。放学后轮到槐香做值日,走得晚,学校门口那条仅容得下一辆车通过的土公路上,已经没有了几个背书包的学生。
这条土公路与通往南岗集镇的柏油路相交叉,穿过路口,是一条疙疙瘩瘩的小路,沿着小路直走到尽头,再走两三里的田间小径,就到了我们家居住的村子——程洼村。
槐香刚拐上小路,一辆自行车在她身边戛然停下,是和槐香同届不同班的男生赵有志。赵有志把身子支在自行车上,一只脚踩着自行车脚踏板,另一只脚撑着地面。“嘿!一路去镇上玩玩?”槐香冷冷地瞥了赵有志一眼,摇摇头,兀自继续赶路。赵有志不甘心,把自行车向前猛滑几步追上来,“走吧,镇上有溜冰场!”槐香不理他,低着头只顾走路。赵有志怅然地打量她的背影两秒钟,猛地掉转头,自行车眨眼间已蹿出老远,支楞支楞往南岗集镇的方向而去。
十五岁的槐香,还从没见过真正的溜冰场,听着赵有志的自行车支楞支楞远去的声音,脑子里展开了对于溜冰场的模糊向往,她调动自己所有的经验,穷尽自己的想象力,还是想象不出溜冰场是怎么做成的。是真的冰吗?春天了,冰不会化掉吗?
赵有志不是程洼村人,却住在程洼村。赵有志的妈早些年得病死了,他爸在bj一个学校的食堂里帮工,长年不回来。赵有志的姐姐嫁到程洼村,赵有志就寄住在姐姐家。
一个周末,两人一前一后从学校回来,赵有志在前,槐香在后,中间隔着百儿八十米的距离。槐香不认识赵有志,赵有志却认识槐香,快到程洼村的时候,赵有志故意停下来,在田埂上捉蚂蚱,等槐香经过他身旁时,赵有志把手里的蚂蚱都放了。这下,成了槐香在前,赵有志在后,中间只隔着两三米的距离。赵有志突然冲着槐香的后背说:“你叫程槐香,一班的。我是二班的赵有志。”槐香扭头,眼前的男生,小平头,瘦而高,额头上趴着两颗黄豆大的暗红色痘痘,跟学校里那些正值青春期的男生没什么两样。赵有志又说:“我姐叫赵秀莲,跟你一个村的,我住我姐家。”槐香点点头,表示认识赵有志的姐姐赵秀莲。
槐香平时上学放学都是步行,赵有志有时骑自行车。那辆自行车是他姐夫的,他姐夫经常不在家,就成赵有志的了。槐香步行走的是小路,赵有志骑车走的是公路。继第一次与槐香搭讪后,有次放学,赵有志在学校门口的土公路上碰上槐香,就让槐香坐他的自行车。赵有志不叫槐香的名字,跟她说话的时候,打头总是用“嘿”。赵有志说:“嘿!坐自行车不?”槐香摇头。赵有志说:“怕什么,比你走路快多了。”槐香不理会,只顾往前走。
后来两人又在村子里碰过几次面,槐香每次都是老远就走开。
小路两边是布满苍郁松树的小山。在西边山头,只剩下小半边脸的夕阳正一点点陷落。槐香望着那夕阳,不由想起自己最近在课余时间看的一本小说的名字。
越过一道陡峭不平的坡地,拐上一条田间小径,视野恍然开阔起来。一垄垄丰盈的田地展示着繁荗与昌盛,预示着丰收的来临。一畦一畦的麦苗、油菜疯长着。淡淡的草香、花香,混合着即将成熟的麦穗特有的气息,被微风裹挟着送过来,让人迷醉。槐香感到了身体的松驰,那是迥然不同于被圈在学校的感觉的。她调动着每一个感官,深深地吸吮着,吸吮着。
漫过一条条绿油油、散布着星星点点红的蓝的黄的野花的田埂,翻过一条两岸是山崖的小河,就抵达程洼村的菜园。
爷爷正佝偻着背,在园子里给新栽的西红柿苗锄草,“槐香,打桶水!”爷爷冲槐香喊。爷爷的声音令槐香发怵。她拣了块有草的地儿,把书包搁在上面,顺从地拎了塑料桶,来到旁边的稻田,拿瓢往桶里舀水。
桶里的水有些满,槐香提着桶,单薄的身子狠狠往一边倾斜着,看上去很吃力。蓦地,脚下拳头大的一块土疙瘩恶作剧地绊了她一下,水一晃荡,哗地洒了大半桶,槐香右腿膝盖以下的裤子全湿了。
这让爷爷很是不满。“读书不中,干活也不中,能做么事!”爷爷说。“啪的”一声,把手里的锄头往地垄沟里一扔,将桶里的水一股脑儿全倒在一棵小苗上。干得裂出了缝的土地,犹如长着一张张小嘴,瞬间就把水吸进去了。爷爷长叹一声,兀自拎了桶去提水。
爷爷总是这样,对槐香说话没好声气,一则因为槐香是他大儿子家不被待见的第二个女儿,二则因为象征着田与力的两个儿子,在他年老体衰、需要帮手时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外出,连过年都很少回来。他自己如今六十出头的人了,做重活时,身边连个帮一把的人都没有。而爷爷又是那种闲不住的人,即便家里缺乏劳力,也绝不能让田地荒着,小麦,水稻,油菜,芝麻,花生,红薯……凡是程洼村有人种植的,一样都不能少。见我爷爷成日累得哼哼的,村子里有人打趣道:“老程,还干呐?要活两辈子呐?”
“不干吃么事?”爷爷说。
“让老大老二养呐!养儿是搞么事的?不就防老嘛!”
爷爷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让他养?不叫咱帮他养儿就谢天谢地了!”
当初我父亲打算外出时,爷爷就第一个站出来反对。我叔叔从十六岁开始就走南闯北,这些年一直浮萍一样在外面漂着,爷爷因而希望大儿子安安分分地待在家里,和他一起守好田地,况且,他和奶奶年纪都大了,有个病痛也少不了要人照付。后来我父母不顾爷爷的反对决定去天津搞副业,爷爷同父亲很置了一阵子气。及至我父母提出把槐香托付给爷爷奶奶,我爷爷更是一百二十个不乐意。每年年初,我父母都要给爷爷奶奶汇一笔足够槐香生活开支的费用作为酬劳,逢年过节或是爷爷奶奶的生日,都不忘三百五百地往家里汇款,这种细水长流式的孝敬方式果然凑效,爷爷也就慢慢接受了现实。
被爷爷训斥的槐香,低垂着头,眼神黯淡。她想起两天前班主任宣布的期中考试成绩,她的成绩的确不好,在班里连中游都算不上,中下游吧,那么,爷爷说的是对的,自己么事也做不了。槐香想。她木然站在菜畦旁边的空地上,盯着一只拖着食物匆匆赶路的蚂蚁两三分钟,默默地背上书包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