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东郡大水(1 / 1)
出了顿丘城往西,放眼望是一片白茫茫的大水,无边无际,远处的伏牛山在水中时起时伏,几座稍高的山峰孤岛似的突出水面。庄稼地和原野全淹没在水中,有两行树木相对站立成线形,树木的中间就是通向濮阳的官道。官道稍高于地面,道旁有草屋的棚顶在水中沉浮。铜卿和孩子坐一辆车,乳母和丫环坐一车,还有一车放置行李,宋益和五个跟随一起淌水押车。曹家人在大水中离开了顿丘。
车子出了城,还未转到官道上,前面传来一声惊叫。铜卿忙问宋益发生了什么。宋益前去检视了一番,原来丫环和乳母的车子装载太重,车轱辘滑到沟里去了。拉车的骡子拽得吃力,也歪进了水沟。车上的人都下来,地面积水到小腿肚。宋益叫跟随抬起车轮子,发现一根车轴子裂了,车上不能装重物了,车上的人只能下来走路。铜卿叫乳母上车照管孩子,自己走下车来,回头一望,顿丘城墙在水中兀立,周遭一片黄汤漫漫,远处的房屋棚顶在水中沉沉浮浮,水面上漂浮着碎木板、草棚子等,还有被拔起的树木。不远处漂着一只泡胀了的鸡。那草棚后几个男女逐水追了出来,手里拿着木棍的男子朝死鸡戳来,鸡还没戳着,后面又来了几个人,一个男子拿一大树杈捅过去,鸡沉了下去,那男子也沉了下去,又浮了上来,抓紧了鸡腿子就浮游走。铜卿呆呆地看了好一会儿,怔怔地不知如何是好。宋益过来,说:“夫人,您先上车,上了官道,我们先往赵国,那里地势高一些,再转到濮阳渡口,过了黄河就安全了。”铜卿带着孩子和乳母坐车上,锦儿骑在骡子上拉着空车子走,冯轩和宋益他们都淌水走。铜卿想叫冯轩上车,冯轩说:“夫人,我不怕淌水,我们顿丘每年都发大水。这里的道路比较高,比我们老家好多了。”
一行人走走停停终于上了大路。车厢里人多就气闷,子修嚷嚷着要出去。铜卿让乳母拉开车帘子透透气。雨还是不紧不慢地下着,有时会停一下,有时又滴滴答答地下起来。子修把上半身伸出车外看大水。突然,子修大叫起来:“停车,停车,我要看看那是什么?”铜卿赶紧拉住孩子,子修使劲地扭动,铜卿看向子修的方向,只见前边一处断墙边漂着一个白胖的孩子。尸体已经被水泡胀起来,裸着身子,四肢全伸直了,在水中一沉一浮,有时蹭着墙角。铜卿只觉得一阵反胃,“哇”地一声朝车外吐了起来,还好这两天没吃多少东西,吐出的全是酸水。宋益忙让车子慢行。渐渐地,前面的地势高起来,水位也低了,不过天色渐渐暗下来。铜卿吩咐宋益找个高处歇一夜。
四周是墨一样的黑,空中有萤火虫舞动,草丛里有虫吟唱,一声长,一声短,似叹息,又似低诉。草棚上有水滑落,掉在泥地上。各人的呼吸渐渐混乱起来。赶了大半天的路,身体累极了,在这荒野的草棚子底下,胡乱地睡着,竟然都睡着了。静了,静了,心慢慢稳定,神不再迷乱。夜是幽灵,舞一团黑雾。梦是翅膀,跋过山,涉过水。幽长的黑,澄澈的静,杂乱的脚步声,近了,近了。
拉车的骡子突然打了一个响鼻,牵动缰绳,车身一抖,靠车休息的宋益一个激灵,腾地跃起,抓紧腰间的剑把,脚踢踢身边的两个跟随。三个人跃出草棚子,向黑暗中仔细看。不远处有脚步声,黑暗中来了几个人,好像还拖着重物。三个人分站在三角,各拔出剑来。剑光相照映发出微弱的光,只见五六个模糊的身影拖抬着一具尸体,在前面的两人见到宋益三人官差打扮,忙弃了死尸想跑走,又被另外三人拉回来。
这五个人与宋益三人虎视了一会儿,扑通跪了下来。宋益断喝一声,说:“尔等害人性命,可知犯了死罪!”其中一人说:“官家,我等并非害了人性命。只因大水淹了庄稼,庄上的人死的死了,逃的逃了。我等无奈,想分食了这饿死鬼充饥------”
铜卿早在冯轩扶持下出了草棚。她早听了那人的话,对宋益说:“你把车上的饼饵分一些给他们吧。”那五人听了,忙磕头如捣蒜地跪拜铜卿。铜卿说:“你们走吧!”原来这附近有一庄子,里面的人要么逃了,要么死了,留下来的只好同类相食。
天渐渐亮了起来,只是没有太阳,一切都湿漉漉的。铜卿等孩子们睡醒,吃了点心后继续赶路。前面的路一会儿高一会儿低,地势也起起伏伏,雨小下来了,有时还出一会太阳。铜卿想起第一次离开家乡去洛阳时,那年家乡大旱,死了很多人,今天离开顿丘回乡时大水灾,又死了很多人,好像这几年大灾大难不断,再没有正常的日子似的,鼻腔里酸了起来,回头看看孩子们在快活地玩闹,忙把头伸出车窗,问:“宋益,前面的路怎么走?”宋益说:“夫人放心,出这片水,往南,到濮阳渡口,过了黄河就到濮阳城了,主公会在那里与我们会合。”铜卿说:“如此行走,什么时候能到渡口?”宋益说:“如果不出意外,天黑前能到。”
车轮子碾过路面,甩起水浪“噗噗”作响。轮子在水中久了,胀起来,与车轴相咬,车速越来越慢,嘎嘎声越来越刺耳,还不到中午,两个孩子又闹起来了。
前方的地面高了起来,一处庄子出现在不远处。宋益告诉铜卿到了前面庄子就停车歇息,煮热水喝。那是一个大庄子,看房屋大约有两三百户人家。靠近庄子,才发现房屋大都坍塌。一条河绕行庄子,转过一片林子,是一条过河的木桥。木桥久经雨水,青苔布满木缝,脚踩上去湿滑得很。铜卿让丫环和乳母在桥外林子旁看护孩子,自己跟着宋益过桥。直到走到近处,发现草屋子坍落,木屋子发霉,到处是断墙。庄里的石子路上布满青苔,野草随处生长,好像久不住人似的。好不容易发现一座完整的屋子,铜卿上前想推门,宋益赶忙阻止她。
在屋旁有一柴草垛,有一老者拄杖立在那。铜卿看见了,近前去施了一礼,说:“老人家,赶路人想讨点柴火烧热水喝。”那老者喏嚅了一个嘴巴,长久才发了声音,说:“走的走了,死的死了。”铜卿一听,发觉这老者应该很久没与人交谈,不会应答了。铜卿看看宋益,宋益说:“夫人您先回车上去,我去抱些柴草来。”那老者听见宋益这么说,转身指指草垛,示意宋益去拿。原来这庄子叫周庄,因为地势高,河水上不来。庄子里以前聚了许多住户,有来自濮阳的,也有顿丘的,甚至也有魏郡来的。庄子地处顿丘、濮阳和魏郡的边界,有点三不管的样子。往南几里就是黄河,本来地理优越,在东郡和魏郡中间实属难得,然这几年蝗灾、旱灾不断,再加上东郡每年水灾,庄外田地被淹,庄稼难收成,从各处来的百姓多逃难去了,现在庄子里仅剩下一些走不动的老弱。铜卿叫宋益分些饼饵给老者,换了老者的一些柴火,两人走出庄子。
这一带树林子很大,里面的枯枝落叶发出腐败的气息,铜卿吩咐奶娘抱着孩子去车上等。子修跑到一颗槭树下,要冯轩帮他摘槭树鸡爪似的叶片。远处隐隐传来脚踩落叶的声音,小心翼翼的。铜卿在等着水开,只听一声:“放开我!”宋益急转头向发声处。“不好!”宋益大叫。只见几个衣衫褴褛的男子正蒙了冯轩的嘴,向林子里拖去,又一个人正抱着子修也要向林子里去,子修紧抓着一树枝不放。宋益打一声唿哨,几个跟随忙窜起来一起追过去。对方有十几个人,都拿着木棍,宋益他们拿的是长剑。他们欺宋益人少,林子里的树很乱,武器施展不开,脚下也不好走。双方对峙一会,其中两个人使劲拽子修,子修一口咬上对方手腕,另一个抱住子修乱踢的腿。宋益示意跟随稍后退,对对方说:“放了孩子,你们要什么我们给。”对方为首的那个人虎视着宋益,他后面的一个说:“把你车上的东西都卸下来。”
铜卿在那里已经吓得腿都要软了,她赶紧吩咐奶娘下车,说:“放了孩子,那一车的东西都给你们!”
对方出来三个人,他们沿着林子边缘,走到车旁,打开车门看了一下,对同伴打了一个招呼,意思是车上有吃的。林中的人眼睛都亮了,又出来几个人,他们一起把车上能吃的都搬走,那个抓了子修的男子也丢下子修去抢吃的。宋益见他们乱了阵脚,就示意五个跟随包围他们。
铜卿紧抱住跑出林子的子修,紧张得只哆嗦,见宋益要打那些人。铜卿说:“宋益,算了,他们也只要吃的。”宋益吩咐跟随收了武器走出林子。没想到对方的几个人拉起两辆车子就跑。等宋益他们出来时,他们已跑出有一里地远了。追是追不上了,三辆车只剩下一辆,还是裂了车轴的。一行人愣在当地两手笔直。还好雨停了,地也不是很泥泞。铜卿手上还有一个陶钵,她倒了开水叫大家都喝了再想办法。
这些抢劫犯只是一些饥民,饿极了聚在林子里抢劫过路人。宋益说:“我带人分两拨去附近看看,他们只是要吃的,抢了我们的车子一时也用不着,有可能就扔在附近。”宋益留了两个跟随保护铜卿母子,其他人都走了。
大约过了有两盏茶时间,铜卿他们也有些烦躁起来时,只听见车轱辘响起来,冯轩跑路上一看,远处跑来两辆车。冯轩高兴地叫:“夫人,宋益他们回来了。”铜卿一听,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谢天谢地,车回来了赶紧赶路走吧。等车子驶近了,突然发现不对,车还是自己的车子,可是赶车人却不是宋益他们。铜卿他们大吃一惊,对方有五个人,都是成年男子,而自己这里只有两个男子,看来对方要进攻自己。两个跟随已经拔出武器,准备随时搏击。
车上的五人跳了下来,其中一人对铜卿说:“夫人,别误会,我们是送车回来的。”铜卿听了,一愣,想这是怎么回事,又见对方没有恶意,问:“你们是何人?”那个说话的人招呼身后的四个人,他们一起跪在铜卿的面前,说:“夫人救了我们,是我们的恩人啊!”原来这五个人就是昨夜顿丘山野的食人之人,他们是同乡人,本为了充饥而食人,被铜卿心善施饼,后思量铜卿一行应该是官眷,与其在山野食人,不如投靠铜卿,只要不死就好。于是他们尾随铜卿,只是脚程慢赶不上,就在靠近周庄时发现铜卿的两辆车子被废弃在泥地里,就拉了过来。车上的食物都没有了,其他生活用品还有一些。铜卿说:“你们要跟着就跟着吧,只是一时我们也没有吃的了,等过了今天再说吧。
虽然没有了粮食,可是濮阳越来越近了,铜卿想到了濮阳与曹操他们会合就不愁吃的了。两个孩子受了惊吓在车子里睡着了,队伍里虽然多了五个人,但赶车速度越来越快了。越近濮阳时,道路越宽敞,可是路两旁的难民却越来越多,多衣不蔽体,面黄肌瘦,有些人在高处磊石烧煮食物,有些人躺靠在野地树旁,时有妇人嚎啕哀叫,原来死了亲人,渐渐地有官差过来,吆喝声多起来。濮阳北的黄河边,地势较高,周边遭了水灾的难民多往这里来,他们大多想渡过黄河往南边去,可是南边地势低些,河水漫出堤岸,冲坏了渡口,大量人口就留在北岸。野地里的水已褪去,地表裸露了出来,植物的叶面上都覆盖着一层泥沙,低垂着,一眼望去,土黄一片。泥沙中掩卧着尸体,有的泡胀开来,有的已经腐烂,有的少了胳膊或大腿。濮阳城本来也拨出了赈灾粮到北岸,可是难民太多,粮食太少,饿病死者又多,官差就用赈灾粮雇佣青壮难民抛尸到黄河或就近淹埋。无力的难民只能挖草根煮食。没有了官道,也不见渡口,车马在泥沙中穿行,全没了方向。宋益向一官差打听道路,官差告诉他渡头毁了,渡船也沉了。
天渐渐暗了下来,铜卿等妇弱在车子里休息,男人们在泥地里围着车子靠着,都不知所措,只能听天由命了。也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有火把亮了起来。宋益好像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向那火把处挨近。“老辛!”只听宋益大叫。铜卿一惊,掀开车帘子一看,火把亮处,辛浩带着几辆车子过来了。原来曹操他们早来过濮阳渡了,见渡口坏了,就继续前行,往黎阳去了,然后派辛浩等人装备了几车物质到濮阳渡等铜卿他们过来。这下好了,铜卿的心里一放松,差点要晕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