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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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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那安庆窑的小神爷,始终安静地坐在位子上,适时说一句:“一切但听徐少东家的。”

徐大仁不由摇头。

这些当地的民窑势力啊,说他们一盘散沙,还美化了他们名声呢。

当他徐大仁是什么摇尾乞怜的小猫小狗吗?

“如此,既然各位少东家少管事们看不上我苏湖会馆的招牌,我也就不强留各位了。咱们且走着瞧。”

众人看他故作高深的模样,一时倒有些坐立不安。此时徐稚柳还要说什么,却被徐大仁按住手臂。

他附在徐稚柳耳边,低声警告:“徐少东家还看不懂吗?这里头都是些豺狼虎豹,别人抢地盘他们眼红,也想分一杯羹,说什么被我架过来,谁不知道他们那点丑陋的心思?别说让他们出让惠利了,就是碰到皮毛上丁点的好处,也恨不能将你生吞活剥。就这帮孬种,指望他们识大体,力求民窑共进,我看徐少东家还是不要痴人做梦了……我知你想救黄家洲那帮洲民,不过,此法不可取。”

言下之意,不必再试图游说民窑们一起合作,徐大仁堂堂苏湖霸王,也看不上湖田窑、安庆窑这一家两家的“苍蝇腿肉”。

与其如此,倒不如将地盘抢过来,自己行事。

“日前我已收到张大人来信,想必徐少东家会帮我摆平黄家洲的麻烦,如此我等苏湖商贾,且听您的吩咐了。”

徐稚柳眉头紧皱,没有说话。

徐大仁是个聪明人,看出了景德镇欣欣向荣的窑业背后这一致命性的伤害——民窑各自为主,搞竞争搞分裂,看似团结一心,实则四分五裂。

因着这一点,他才敢向人多势众的本地帮派都昌人下手。

黄家洲确实是一块不可多得的好地盘——位处码头要塞,商贾汇集,船运亨通,可谓兵家必争之地。

端看座中这些人,也未必没有存着一星半点别的心思。

徐稚柳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梁佩秋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虽不知徐大仁说了什么,也不大懂景德镇暗地里的民窑派系之争,只这么看着,安十九还没怎么动作,徐稚柳的威望就已大不如前了。

她一时心酸不已,打算回去找王瑜商量商量,虽则只有湖田窑和安庆窑打头,但作为景德镇两大包青窑之首,想必这个噱头足以打动苏湖商会来进行下一步的磋商。时日长了,两厢合作未必比不过那地盘的斗争,如此也算和气。

正要开口时,忽然听见一阵骚动。

她立刻循声看去,只见一群穿着粗布短衣的粗壮汉子,或持棒槌或拿锄头冲了进来,当头对着金碧辉煌的照墙就是一通砍杀。

“他们要断我们的生路,我们就把饭碗抢回来!”为首的洲民咬牙切齿,三步并两步登上戏台,高声道,“推倒戏台,砍掉旗杆!”

他身后的洲民们齐声附和,一哄而上将戏台架子推倒,将碗口粗的旗杆砍掉。旗杆上原本挂有“苏湖书院”的彩旗,被撕裂成一条条碎步踩在洲民脚下。

显然这是一场有备而来的示威。

洲民们气势汹汹,各持家伙什的样子一瞬吓到了堂内众人,旋即徐大仁反应过来,叫嚷几声,后头冲出来一帮同样早有准备的身强力壮的护院。

他们手持三节棍、铁链和鞭、杵之类的武器,在已经打红眼的洲民们看来,无疑是更大的挑衅。

于是不等徐大仁出声,也不给任何人转圜的机会,两帮人马立刻扭打到一起。棍棒和拳头落到皮肉上结实响亮的声音,实在吓坏了一帮文弱的少管家们。

混乱中不知是谁踩到梁佩秋的脚,她强忍着痛,第一时间冲向角落的徐稚柳,下意识将他护在身前。

肩上随之而来一股力道,不过转瞬之间,她就被人拨到后面。熟悉的气息萦绕在身前,虽看不见他的面容,但想到方才肩上的力道,她不由地展颜一笑。

这时候也顾不得许多了,徐稚柳试图劝解洲民,放下武器,不过洲民们料想他们聚在一处,定是商讨如何镇压他们,自然一概不予理会,冲到面前张牙舞爪地恫吓一顿,也不直接动手,只随意推搡几下,又回到战斗圈和护院们肉搏。

虽则苏湖会馆的护院们装备齐全,且都是练家子,但总体上洲民人多心齐,里头不乏一些老弱和妇女。

梁佩秋眼睁睁看着头发花白的老妪被一把推向戏台,额头磕破,满脸是血,心下惊痛,冲上前去护住老妪。

“阿婆,你还好吗?”

老妪痛哭道:“这帮天杀的,是要我的命呀!”

可即便如此,她仍要起身,为守护家园而战!这样的场面,如何不让人热血?即便旁观者如她,也不免升起腾腾怒火,想要撕烂那帮权贵丑陋的嘴脸。

凭什么?凭什么他们有钱有权,就能随意侮辱践踏老百姓的尊严?就能夺走他们的立身之本,逼得他们无家可归?凭什么他们自诩高人一等,内心却如此冰冷低贱,可以无视老弱病残的乞怜?

难道他们没有父母儿女吗?

他们怎么可以把人逼到这种地步!

为何?

为何!

这世道为何总要如此!

一颗石头迎面砸了下来,梁佩秋只觉两眼一黑。待到意识回笼,一行带着热意的鲜血从眼角滑落,一颗一颗砸在脚边。

她面目发白,眼神却是从未有过的冷静,只一味抱着老妪轻声安慰,不再管身后的刀光剑影。

她再也想不到那许多,再也不能忍受那许多。

她只知道,她要保护这位阿婆!

然而想象中的暴力并未到来,过了不知多久,她尝试着一点点挪动僵硬的脖颈往后看,只见一道青色的身影罩在上方。

棍棒落下发出的闷哼声中,他们对上视线。他快速扫过她上下,注意到她脸上的血,神色紧了一瞬,随后道:“先去后院。”

她点点头,不再迟疑,护着老妪往后院跑。

待到转角处,她回头看去,只见拼死涌上的洲民们已将十几个护院团团包围,徐大仁等一干人被包了饺子,按在人堆里撕咬踩踏。

整个院子充斥着怒吼、谩骂,鲜血淋漓。

徐稚柳以离她几步之距后退的方式,左右开弓,脸上身上受到不断的袭击,可即便如此,仍旧牢牢挡住她。

梁佩秋眼睛不由得红了,将阿婆送去后院后,立刻回身凑到徐稚柳身旁,从腰间取出一枚东西,塞进他手里。

“柳哥,早些日子就做好了,不过一直没找到机会送你。有点丑,希望你别介意。”

徐稚柳忙乱中接过,下意识扫了一眼。

竟是五福结。

看样子是她亲手打的绺子。

“为何送我这个?”他问。

声音像是闷沉在嗓子眼里,极力往外蹦,带着一丝颤栗。

梁佩秋浅浅一笑:“没有为什么,就是想送你,觉得这个寓意好。”

才不是。

徐稚柳想说,他知道没这么简单。就和当初的猪蹄一样,怎么可能每一样东西,都刚好在他生命里出现过?即便是他自己,也很难保证那样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能准确无误地翻过群山,向村落里的他报信。

她当真一无所知吗?

那时父亲死后,家里一贫如洗,他四处寻找活计,走投无路时经过一家寺院。寺院需要捐香油钱才能入内祈福,他没有香油钱,遂在山前一棵百年银杏树下长跪。

有个僧人看见了,送他一枚五福结,道寓意好,祝他一生顺遂。

他接过去,妥善地收下,系在腰间日日佩戴。

可是不久,村里就闹了蝗灾,去抢收粮食时,五福结丢了。他找了很久很久,始终没有找到。那之后的日子,当真是颠沛流离,与“顺遂”沾不得一点边。

那兴许只是僧人随便用来打发小孩的玩意,他知道没有任何用处,可不知为何,过去这么多年,他始终记挂着那个不知掉在何处的五福结。

或许在他内心深处,他始终记挂着的,盼望着的,是所谓“顺遂”的那一天吧?

而今,就在这副混乱的场面里,有个人冒着危险折返回来,将五福结塞进他的手中。她面上还挂着笑,眼神带着一丝小心和希冀,说这个寓意好。

徐稚柳只握着那五福结一瞬,随后还了回去。

“你自己留着吧。”

如今他不会再问她,小梁,你没什么要对我说的吗?同样的话,他曾经问过许多次,她一次也没有说,就像她从未解释过以上的种种巧合。

既然如此,就当一切从没发生过。

他当她从不知道王家的存在,当她没有将那犯人扭送给他,当她完全没有动过包庇他杀人亦或为他杀人的念头。

这一切,如果在他后退之后,都可以化为虚有的话,那么就让他们回到最初。

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一切都还来得及。

梁佩秋一愣。

当头而来的一棒也顾不上了,傻傻地站在原地,看着被塞回手上的五福结,须臾间眼里就蓄满了泪水。

他不要。

他不要她送的东西。

她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只听头顶一声重响,抬眼去看,一个洲民被按在地上,院内已被刚刚赶到的巡检司人马控制住。

吴寅直接和徐稚柳对上,才要开口,被徐稚柳引向一旁说话。吴寅会意,扫了眼身后仍有些发愣的梁佩秋,看到她眼里的泪水,不觉一愣。

“怎么哭了?”

他声音极其低微,可身旁的人还是听见了。

然而,他只是微顿了顿,又继续向前走去。

这时,梁佩秋才回过神来,迅速地抹去眼泪,从后院接出老妪,交给她的亲眷。随后在巡检司的带领下,回衙门录写今日的情况。

不过洲民们心齐,为首的出来领罪,将其余乡亲都撇了个干净。徐大仁想说什么,梁佩秋快步上前制止了他。

“徐馆长,方才来的路上我听到洲民们密谋,道是如果县衙讲理,将领头的放了,这一遭他们就且收手。可如果县衙不讲理,不仅不放领头,还要所有洲民一起受罚的话,他们就要火烧衙门。一旦衙门被烧,这事儿就闹大了,万一洲民们一扯状纸去州府、去京城上告,这可怎么办?”

徐大仁气结:“你在威胁我?”

“不敢,我只是恰好听到,同您提个醒罢了。徐馆长,若事情当真发展到那一步,您想过如何脱身吗?”

梁佩秋看这一院子老弱病残,伤情惨重,实在闹得不轻。就连她额角也豁了个口子,若非一直手捂着止血,指不定模样有多吓人。

徐大仁顺着她的视线略看了一眼,也知道事情闹得太大,哪怕只是惹怒张文思安十九等人,怕是也没有他好果子吃。

可恨这些个洲民,三天两头闹事,偏还打不服!

他一甩袖子,闭口吃下这个哑巴亏。

只等徐稚柳出现后,他快步上前说了几句,尔后离去。这一番动作之快,在闹哄哄的大堂里没几个看见,不过梁佩秋还是看到了首尾。

回想今日在苏湖会馆时他的态度,应也是想帮助洲民缓和事态的,可以徐大仁的性子,哪里能就此收手?也不知他们说了什么。

想到先前王云仙带回的消息,说是这徐大仁早就收买了县令,和安十九等人是一丘之貉,否则哪里敢闹这些事?

梁佩秋再一想徐大仁离去前,特地去找徐稚柳说了什么,这心里就突突的,隐约浮起不安。

这事一直闹到大半夜,巡检司并衙门综合审理问询之后,将无干人等先行放离,此时天已蒙蒙亮。

徐稚柳回到家中,没有休息,只简单梳洗了下,换过衣裳后叫时年送了杯浓茶,尔后在书房坐下。

烛火摇曳着,将他侧影投在窗棂上。

外头廊下猫着一道身影,且偷偷往窗户上看,只见屋里的人似乎动了一下,随之僵持,久久不再有动作。

时年静等许久,以为雁过无痕,不想此时公子唤道:“进来。”

他一惊,立刻弹起。

徐稚柳问:“这是谁拿进来的?”

时年心想这屋子,平常谁敢随便出入,除了他还能有谁?只面上不敢表露,攥着手,低头喃喃:“公子,是我。”

徐稚柳一言不发。

时年被晾得胆战心惊,想了许久,还是开口解释:“公子,我也不想的,只是、只是我去县衙接您时,正好被那小神爷碰到。他再三请求我转交个物什,说是之前就已经和您说好的,我看过觉得不是什么值钱玩意,这才……这才做主替您收下的。”

此时摇曳的火光下,那枚摆在书案正中,似乎被摩挲日久显得破旧而又丑巴巴的五福结,实在是难以入眼。

时年也不知怎么就被那人哄骗的,竟然稀里糊涂着了道,因下急吼吼道:“公子你若不喜欢,我这就拿去丢了。”

他说着上前,才要碰到五福结,就被徐稚柳挥开手去。

“罢了。”他嗓音极沉,“你先出去吧。”

“是。”

时年退下后,又猫在廊下偷偷观察了会,只见窗影轻动,抬手抚过什么。那动作极慢,带着审慎与决绝。

他并不知道这五福结的寓意,随便看过一眼,也没察觉里头的玄机。

徐稚柳这一天累及,倦及,知道和他一样的梁佩秋不会在他拒绝后,又无缘无故送这东西来。当时他甫一进入县衙,就看到了她。

而她自然也看到徐大仁找他说话。

他闭上眼,安十九、张文思,徐大仁,徐忠这些身影不断出现在脑海之中。即便他奉上珍贵的青花梅瓶,安十九也不愿意放过他。

黄家洲械斗,就是对他是否投诚、是否忠心的一次试探。

而这之后,还会有什么?

可如果不做,阿南该怎么办?母亲该如何?他又要何去何从?

还有她。

徐稚柳尽力摒除杂念,翻开黄家洲的地图,奈何今日烛火不停地晃动,晃动……以至他心烦意乱,视线几次从堆积的案头,挪移到五福结上。

他索性解开绳结,从一根根丝绳打出的“福”字中抽出一张小笺。

只见上面写着一行字:

柳哥,亭亭水中,鱼戏莲叶,夏日已至,你何时履约?明晚子时,狮子弄等你,不见不散。

超级大肥章送上~~

写到手疼呜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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