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2 / 2)
她不肯说话,他似乎也有不忍,上前几步摸摸她的发顶,轻声喟叹:“阿鹞,你是我的妹妹呀,哪有哥哥娶妹妹的道理?”
她抽噎着说:“可我们根本不是亲兄妹。”
“你可知我有个弟弟叫阿南?”
“我听说了,他很调皮对不对?”
“确实有些顽皮,还常不听话,我离家太远,许多事鞭长莫及,也不能就近教导他,有许多遗憾。可他终归是我弟弟,我待他和待你是一样的,即便没有血缘关系,你也是我至亲阿妹。阿鹞,当妹妹不好吗?”
“妹妹有哪里好?”
“妹妹才能永远拥有哥哥呀。”
他应是清楚一个小女孩情窦初开的心思,或许是喜欢的,是仰慕的,是想占有的,可那或许并不是爱。
她想了很久,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样难过,自不再勉强,想着徐徐图之。
尔后见面,她请求他不要刻意躲避他,哪有一家哥哥躲妹妹的?他笑着说好,两人就又回到以前的关系。
虽然还跟以前一样,但她知道有哪里不一样了。她仍旧有许多困惑,偶尔也会问他关于男女之爱,他总是蹙眉,深思之后继而摇头。
她转而会意,叉着腰嘲笑他:“原来阿谦哥哥也不懂男女之爱。”
他当然不懂。
“那阿谦哥哥,你想过将来会娶什么样的女子为妻吗?”
“我不知道。”
“为何不知?你没想过?”
“那你说说,你想嫁给什么样的男子为妻?”
“这、这种事你怎么能问我?”她跺跺脚,满脸绯红,“我不知道,我也没想过!这样吧,我们俩比赛,看谁先想出来。”
后来有一晚她梦里出现个模糊的男子轮廓,那男子和她挨得极近,温热气息拂在她耳畔,她心脏噗通噗通,吓得坐了起来。
那人竟然不是阿谦哥哥。
难道她当真喜欢别人?
为此她还特地试探过徐稚柳。
那一年年关将至,白日暖窑神的祭祀活动结束后,徐稚柳被人请去喝酒,夜半熏熏然而归。她潜伏在角门的花坛后,待人一出现,踉踉跄跄扑上去,握住他的双臂,摸到他细窄匀亭的腰线,闻他身上的气息。
咦,竟和梦中完全不同!
徐稚柳愣了好一会儿才将她推开,眼眸里俱是肃然,问她夜半不睡在这里做什么?她支支吾吾地回答道:“阿谦哥哥,我可能知道答案了。”
他问:“什么答案?”
她羞羞答答地说起心事,丝毫没有一个女儿家该有的内敛。徐稚柳又惊又呆,想起心学所说的由情至性,缓而接受了她的大胆,不经意间抿唇一笑,当头月色都被羞煞躲了起来。
要说女孩家的心思有多敏感呢?徐稚柳常在外奔走,喝酒是常有的事,只那一晚有种异样的温柔。
她向时年打听,时年也说不好,在酒楼外守着的时候,并不知包厢里发生了什么,只偶尔听到窗格里传来的笑声,若有似无夹杂着公子的无奈细语。
一切看似寻常的事物,必要过一些时日回味起来才显得特别吧?也恰恰应了那句话——当时只道是寻常。
原来那一晚是徐稚柳和梁佩秋真正的开始。
《打渔杀家》的戏班子在大小胡同巷弄里穿行时,黑子死在了乌衣巷。
阿鹞听到消息已是年后,有一日徐忠发了好大的火,在家里又摔盆子又摔碗,仆人们拦不住,请了她去。
她追问前因,方知后果。
徐忠并不关心黑子的死,只抚着膝盖大骂:“他就是只白眼狼,喂了这么多年还喂不熟!我女儿有哪里不好,他竟还看不上,白瞎他的一双狗眼!”
她觉着好笑,问徐忠:“那他到底是狼还是狗呀?”
徐忠气短,憋红了脸道:“狼狗不成吗?”
“也成,就是不美。”
徐忠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尔后看着她摇摇头,长吁短叹:“我的女儿这么好,以后不知要便宜哪个兔崽子。”
“喏,又是兔子了,怎么我就不能嫁个好郎君,偏生这些狗啊狼的?”
徐忠哈哈大笑。
他心情好了才听得进劝,于是她说:“您天天在外头打麻将串门子和老对头掐嘴架,要不就成天喝得找不着北,还不都是阿谦哥哥里外奔走,替您看顾这一大家人和事。这么多年,他是怎样的为人您还看不明白?以后千万别再说这些话伤他心了。您以为凭我一个人就能拴住他?他那样有情有义,您待他如何,他便如何回馈于您,用不着搭上个姑娘硬栓,栓也不拴不住,便凭他良心,也会留下的。”
“你懂什么?你是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他……”
“我确实不知,不过,他做什么都有他的道理,您说是不是?”
“你就胳膊肘往外拐吧!”
他是有情有义没错,可也心比天高。在大龙缸写那些罪证,能一把拉下太监算他本事,倘若一计不成,以后不知倒多大的霉!杨诚恭大小也是个地方大官吧,在景德镇经营这么些年,还不是被死太监斗走了,他一个平民能掀翻天不成?
徐忠是不看好的,心下惶惶,眼皮子直跳。
阿鹞劝了好久才按下他的猜疑,不想没过多久,安十九又回到景德镇。
民间传说狐狸大王有九条命,轻易弄不死他,大才子设了连环计,才将将拔了一根狐狸毛,非但没造成什么伤害,还连累自己吃了大苦头。
那时候她已知徐稚柳返乡的计划,闲暇时还帮着时年一块晒过书,这点徐稚柳并未瞒她,只也没说细,就说会安排好窑务再走,总归是想回到家人身边尽孝且再读书的。
多年以来,他并未完全放下考学之志,人在窑业,心在远方。小时候她曾幻想过当秀才夫人,那一定很威风,或许以他的麒麟之才,高中状元未尝不可,到那时她可就是状元夫人了,平日里一些看不惯她的官家小姐,富商之女都要给她让路,想想就很得意。
后来少女绮梦破灭了,她也不恼恨,依旧盼着他平步青云,成为想成为的那个人。
“这样你就会开心吧?”
“我现在也开心。”
她支着下巴哼唧两声:“人开心是会大笑的,你从不大笑,我以此推断,这里是束缚你的。你既然想走,那就走吧,希望你去的地方能让你开心。”
他哑然一瞬,尔后摸摸她的脑袋,夸道:“阿鹞,你是个好姑娘。”
她仰起下巴,很是骄傲:“那当然!”
那些日子,他们都以为他会走,去一个有理想且温暖的地方。
即便徐忠一无所知,即便他扬言要烧光他的箱笼,他们也笃定他不过嘴硬心软,最后定能放手让徐稚柳离开,可没想到意外来得那样快。
安十九一回来,他的弟弟就出事了。
她并不知晓在外院走动的那些男子手段能狠辣到什么程度,或是对徐稚柳的手段存在偏颇的认知,故而认定凡过往种种,皆是安十九的过错。
可涉及到阿南,她第一次产生了质疑。或许那个自小就调皮的小子,真会作出轻薄女子的糟心事来吧?毕竟没人管得了那小子。
窑里头偶尔有些关于徐稚柳的闲言碎语,提及他那个在瑶里的幼弟,大多没什么好话,有人说他从小就会偷窃,还经常钻女子被窝,爬树下河逃课掏鸟窝司空见惯,乃是十里八乡最大的混账头子。
若非徐稚柳一直打点乡里族里,他早就下大狱了。
如此说来,关于奸淫良家妇女一说,许非构陷。
她安静地等待着下文,不想等来一场风暴。之后的变故朝着完全失控的方向疾驰而去,突然有一天徐稚柳变了,外面的人都在说他坏话,说他如何如何谄媚权阉,杀人如麻,又说他如何如何趋炎附势,跪着往上爬。
她很生气,也很痛心,囿于内宅力不从心,有那么一段时间她将过错都推给那个传说中坏事做尽的浑小子,怪他害了徐稚柳,怪他绊住了他,也绊住了她。
最终,他们都被牢牢地束住了脚。
生死、去留,由命不由己。
好似眼前人也一样,阿鹞回忆着,看向梁佩秋的目光变得同情而哀怜。她女扮男装,方才能在男人的世界拥有一席之地,又如何能袒露心思,做阿谦哥哥的枕榻之人?
想必她心中也曾无数次挣扎过,最终和她一样,认命了吧?
小姑娘绞动着两手,显而易见的失意:“你知道吗?以前我可喜欢听说书了,在说书先生嘴里,我可是阿谦哥哥网罗天下名荷讨欢心的未婚妻……”
故事里她是那么神秘,又是那么传奇。
哪怕荣辱都与一名男子共,她也开心。
哪怕她一直等他,而他留给她的只有那一亩方塘的误会,她亦甘之如饴。
“可他们哪里知道,我不过是他认定的妹妹,而你,你才是……”她非常清楚,十年蛰伏,只有在那一亩方塘,徐稚柳才能得到片刻自在。而那一亩方塘,是徐稚柳许给梁佩秋的。
只属于她。
再无第二人。
“幸好你没事。”阿鹞低下头,掩去眼底涌上的一股热流,期期艾艾望着梁佩秋,“你快好起来吧,别让他担心了。”
梁佩秋忽而眼泛泪意。
她真是一个很好的姑娘,倘柳哥还在……今朝又会是何等光景?她答应下来:“我会的。”
“那要好好吃药哦。”
“也不要再受凉了。”
说话间,时年提着茶壶进来。阿鹞转脸就骂道:“还说呢,不都怪你吗?天还没彻底热起来,你就让她一人在船里,幸好我事先准备了人参汤。”
“我……”
两小只作势就要掐架,梁佩秋强撑病躯调解,见他俩左一嘴右一嘴互不相让,想起昔日茶楼的情形,那时徐稚柳看着他和时年打嘴仗,亦似看着小孩儿般宽容与温柔。
只那样的时光,再也回不去了。
说起前一阵儿送徐家母子回乡,时年亦万分唏嘘。徐夫人原先就已病重,突逢噩耗更是一病不起,在回程路上就走了。
临终前,她交代阿南将自己和他们的父亲葬在一处。至于徐稚柳,或许山水间才是他的归处。
阿南不肯,徐夫人也不勉强,絮絮叨叨交代良多,溘然长逝。
经此一事,阿南成长了许多。消息经由徐氏家族传回景德镇,徐忠原想派人把他接到身边来,被他拒绝了。
他说:“我要留在这里,为母亲和兄长守孝三年。”
问及他今后有什么打算,他没有沉默太久,看着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面上呈现出一种与少年完全不符的深沉,语气肯定:“我要读书,考取功名。”
他说,“我想亲眼看一看兄长曾经向往的天大地大,心之所向。”
时年每想起那一幕都忍不住眼眶泛红。
“公子积蓄不多了,仅剩的都留给了他们母子,这些钱原是公子准备回乡的……退路。”
在他们收拾箱笼打算离开景德镇时,徐稚柳所做的打算原比他想到的要多,“公子已早早去信族长,准备盘两亩薄田,在村上兴办私塾,把以前的老师请回来。他原是打算回瑶里继续读书的,他那样的才华……可是,后来也不知怎么的,积蓄竟然花光了。我管着公子的日常吃住,也不知他花用到了何处,方才去书房收拾,才知道原是被一个祁门来的王大夫哄骗了去。”
时年抱怨,“那什么大夫,华佗在世吗?一次诊费竟这么贵!阿鹞你日后嫁去祁门,得了机会定要帮我打听看看。”
梁佩秋浑身一震,激动地抓住时年的手:“你、你说什么?祁门的王大夫?”
“是呀!我在公子书案上看到了那王大夫坐诊药铺的契据和药方,都是一些名贵的大补药材,可我想来想去,那时节公子没有病过这一场呀……再者说,这么大笔花销,若是公子取用的,我怎会不知?”
时年话音一顿,忽而想起什么,定定看着梁佩秋。
“我记得,约莫黄家洲洲民闹事那一阵,你似乎在山上遇到了泥石流?”不等梁佩秋回答,他一拍脑门,“就在出事前一晚,你不是还强行塞了一个五福盘扣给我,让我转交给公子吗?那王大夫,莫不是为你请的?”
三人眼观鼻鼻观心,谁也没有说话。
好半晌,阿鹞先打口打破了宁静:“要我说,都是狐狸大王的错,成天惹是生非。若不然阿谦哥哥何至于此?”
时年附和:“公子原先打算铲除了这颗毒瘤就回乡,箱笼已收拾好了,谁想他被召回京城,还能脱罪回来。那帮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刑律都被他们玩坏了!公子被逼得无路可走,每夜枯坐灯前,废寝忘食。若非伤了身心,怎会烧不好一只碗?可恨,权阉当真可恨!”
他又说,“倘公子没有蹚这浑水,没有替杨公正名,兴许……”
“那就不是他了。”一声叹息后,梁佩秋望着窗边一泓月色,喃喃低语,“再来一次,他还会这么做。”
阿鹞默默垂泪。
屋子里安静了一会儿,时年又是一拍脑袋:“瞧我这记性,差点忘了,方才去书房,是有件东西要转交给你。”
时年在胸口摸了摸,掏出一只布囊递过去,“我也不知道公子是何时准备的,只他曾经交代过,若有一天他不在,就让我去书房取这个给你……”
那桌案下的暗格里都是徐稚柳的密信。他去得突然,没有来得及交代,时年也不知如何处理,且先放在那处,只拿了布囊出来。
梁佩秋接过布囊,用手摸了摸,像是书信。
时年示意她打开,里面竟是一张房契!
云水间的房契!
时年猜到了徐稚柳的用意,已震惊过一轮,当下不那么震惊了。“兴许是因为公子知道你在景德镇没有置宅,才把唯一的房产留给你吧?他旧时的衣物和书笼都还在,且看你如何处置。”
现如今不会因为这间屋子的主人是徐稚柳而退避三舍的恐怕只有面前这人了。
虽然难以想象,但来的一路上时年已经接受了徐稚柳的种种安排,这或许是最好的安排。
“遮风挡雨的屋瓦也好,冬暖夏凉的抱厦也罢,小神爷想要什么不可得?公子又何必赠你一间小院?”
时年打趣了一句,又正色道,“你应知晓吧?公子从未视你为对手,非你不配,而是他志不在此。他很珍惜你的天赋,常在外人面前夸赞你的本事,隔着一条河就能断定窑内火候的神人,当真稀世罕有。梁佩秋,你能明白他的心意吗?他多么希望你能在景德镇闯出一片天地来。”
梁佩秋早已泪流满面:“若我不可得,便是这终生难圆的夙愿吧?他曾答应带我看一看这片荷塘,我也一直期盼那一日的到来。我想看看每当他疲惫、孤独的时候,究竟是什么接住了他……”
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他说他慕夏。
他是真的慕夏啊。
他赠她栖息之地,赠她一片冰心,他的心纵飞去太和殿,却仍赠她一片桃花源,云水间。“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他到底如何作想?是我错了吗?我……我终究伤了他吗?”
梁佩秋捧着那一纸薄薄的房契,哭得喘不上气来,“柳哥,你可以告诉我吗?你从来没有变,对不对?”
看到梁佩秋终于大哭了起来,时年揪住不放的心,陡然泄了气。
哭吧,哭吧。
哭出来就好了。
至夜半,屋内终于恢复安静。
就在时年支着手肘昏昏欲睡时,梁佩秋叫醒了他。
“怎么了?”他忙起身,揉着惺忪睡眼小跑过来,“可有哪里不舒服?”
梁佩秋摇摇头,望着窗外说:“时年,你看今晚的月亮。”
“嗯?”
“是不是又大又圆?”
时年一听,心尖儿直颤。
梁佩秋笑了,笑得满目赤忱:“你愿意陪我去看看狮子弄的月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