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2 / 2)
至于结果如何,安十九是个聪明人,只要他冷静下来想一想,不难发现贯穿此事的诸多巧合和离奇之处,包括御窑厂老师傅们的集体跳槽、中秋夜铲街的人命官司,以及周齐光夜观天象后的强闯等等。
同时她也很清楚,这才是周齐光连番刁难的真正目的。
不过,比起能成立陶业监察会,让徐稚柳“百采众长”的心血得以完璧,惠及瓷业、窑业每一粒等待已久的尘埃,那些都不重要了。
王云仙听了她的话更气了,气许多许多,以至于一时竟不知先问责哪一气,最后只嘟囔了一句:“你和那狗官这么快就熟悉了?他还跟你说这些?”
梁佩秋:……
“你确定他能给你兜底?”
其实不确定,不过她愿意赌一次,遂安抚王云仙:“这是我和他的约定。”
“好吧。”
最近徽帮人一直在找他麻烦。先前安十九自割腿肉,他也算吃了点红利,趁着福禄寿钱庄现银周转困难之际,抢了他们手中一桩大生意。
徽帮人气性小,容不下他,放出风声要叫他好看,他连日东躲西藏,若要再为梁佩秋分心,着实有些分身乏术。
看她信誓旦旦,便也没再追问。
午后三窑九会果然出了乱子。
民间对于成立陶业监察会的呼声日渐高涨,进而到了自发组织民议,推选德高望重的代表这一步。三窑九会的老板们一看这情形是要另立山头,顿时坐不住了,把人聚在一起开大会,要求梁佩秋这个实际主事人摆出态度,坚决抵制再成立一个成分相似的组织来分一杯羹。
梁佩秋问他们有什么举措可消除民怨,老板们接连出馊主意,有人还不清楚形势,张口就说大话:“不就死了个人?给家属一笔抚恤金,叫他们闭口,休要再生事端,否则定叫他们在景德镇吃不到一颗好果子。”
“这事儿谁去办的?怎么能让人闹起来?”
“不是,那行帮自家的事,作何要我们三窑九会赔钱?”
“说到底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哪个行帮孬怂成这般?干脆把人推出去认责得了!”
“这法子不是不行,只怕这么一来,行帮之间心存怨怼,今后串通一气,欺上瞒下,不好管教。”
“不可不可,凡出事就推个人出去受罚,以后谁还信服咱们?”
“你们还看不明白吗?规矩之所以苛刻,防的就是这一天!这帮人成天的喊打喊杀,要不杀一儆百,如何能立规矩?”
“听你的意思,反倒要借这次的事,重新整顿咱三窑九会的规范?”
“这这这……会不会起到反效果?”
“让你推出个人你不肯,重新整顿你又不肯,你个窝囊废能干成什么事?”
“说谁呢?我爹是为大局着想,多方考虑,你别蹬鼻子上脸真把自己当个玩意了。”
“我呸!要不是你家先祖有先见之明,多多置办了田产,能让你一个不肖子孙带资入会,问问在座的各位,谁把你放在眼里?”
“姓钱的,你以为好到哪里去?打量我不敢揍你?”
“就你那个窝囊废的爹生的种,敢吗你?有本事来揍啊,来来来,我脸就放这儿,你……”这话还没说完,一拳头迎面而来,痛呼声响起,两方人马早就蠢蠢欲动,场面当即乱了。
梁佩秋及时退避到后院,在天井下赏花。
半柱香后,动静渐止。
她撷着一朵小黄花儿慢悠悠晃回到堂屋前,一看座中阁老长辈们脸上无不带青挂紫,胡子衣带都扯了个没形,人都还强撑脸面,大马金刀各执一方坐着,狗腿们龇牙咧嘴站在身后,用凶狠的眼神为未尽的硝烟助阵。
梁佩秋轻咳一声,叫人为老板们上茶。
“大家都看到了,这就是如今的三窑九会……和那出了人命官司的行帮没什么不同,秉持一样的宗旨,推行一样的陈规,在一样的环境守一样的陋习,不行改革,迟早覆灭。”
她声音徐徐,好似在讲述和自己毫无关系的故事,“今日情形就是最好的佐证。”
当头有人不满,意欲陈词,被梁佩秋抬手打断。
“各位老板若想子孙后代用拳头守护家业的话,那就尽管闹吧,将事情闹大,闹得越大越好,传出江西,直达天听,叫皇帝陛下一道圣旨将我们全都抓起来。”
“梁大东家!你休要信口雌黄,当我们是被吓大的?”
当首一个老者扶着椅子摇摇晃晃地起身,目光扫向写有“宗匠陶钧”牌匾下鹤立的少年。十八九岁的年华,尚未及冠,犹记得年初上位时还有几分局促和不安,如今眼瞧着翅膀硬了,通身威严不提,还携有一股内有诗华的度量。
说实话,若非陶业监察动了三窑九会的根本,他是愿意奉这少年当掌舵人的。况且她还有太监撑腰,轻易得罪不起。
不过,乡绅豪族也有不畏官权的底气,惹急了他们,谁都别想好过!
“大道理谁都会说,你以为随口扯些仁义道德,再拿皇帝耍耍威风,我们就能听话?梁佩秋,你未免小瞧了我等。对内,各家的确各有考量,有竞争之嫌,不过对外,谁要敢动三窑九会的权威,得先问过我们几个老家伙同不同意!”
其狗腿子一喊“大家伙说是不是”,顿时一呼百应。
梁佩秋被排山的气势慑到后退,抵在摆放青花瓶的楠木座架上,说道:“这是安大人亲笔手书,皇帝御笔批复过了明路的命令,你们胆敢不从?”
“谁说我们不从?”老者道,“你们办你们的陶业监察,我们继续我们的三窑九会,彼此互不相干,任你们草台班子唱大戏,我等一概不管,只要……别打三窑九会的主意就好。”
老者眼里闪过精明之色,梁佩秋心叫不妙,恐怕她的心思都被看破了。也是,三窑九会深植于景德镇大街小巷,怎会不知御窑厂的变故?如此推断,安十九不惜打脸自己的决定背后,意图乃为分割三窑九会的财产,完全合情合理。
当然梁佩秋想要的不单单是陶业监察会,而是在不花经费的前提下实现这一点,并顺利取缔三窑九会。
两者不是并立的关系。
而是,二选其一。
直到这一刻,她才恍然觉察到方才的一出闹剧,或是他们提前串谋好演给她看的一场戏,旨在试探她的立场,亦或她所代表的安十九的立场。
梁佩秋不由攥拳。
“您说笑了,若陶业监察会与三窑九会各行其是,倘若意见冲突,那些小窑户和坯户,又该听谁的?这并非解决事情的办法。”
老者抬眉,不乏赞许地点点头:“所以,这才是我等聚众在此的目的。在座的都是行业先驱,家大业大,不好为难那些个小窑户小坯户,便由梁大东家受累,想想办法,如何拆了那草台班子,让我等都不为难?”
其后有人附和:“原想说等安大人回来再一切从长计议,如此事发了也好,叫梁东家费心了,这事就先不劳烦安大人了吧!”
这是提醒她,不要给安十九通风报信的意思。
梁佩秋不免想笑。
她本意是为了趁安十九不在偷天换日,不料老板们也存了同样的心思,想借她之手清理门户。日后安十九追责,总归有她顶在前头。
“各位的意思我明白了,我会想想办法。只是,若民议太盛,无可阻挡时,该如何是好?”梁佩秋试探着问,“想必两败俱伤不是各位想要的吧?”
事儿真闹大了,即便他们扎根当地的豪门望族撑腰,加之法不责众,不会有性命之碍,也说不准那帮贱民豁出去,不顾王法地做出些什么。
各位老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继而拿定主意,对梁佩秋道:“此事切不可耽误,还请梁大东家三日内给我等一个答复。如若不然,这主事人的位子你自移交吧!”